【渔舟】 梅朵(散文)
大朵大朵的春雪是白鹤蜕下的羽毛,清清白白地飘落在视线里;白的雪与绿的松契合成一幅相得益彰的风景图。银白色的雪,阙如草叶上细细的白梅朵,清清楚楚,形态如生,它不是清绝,它是所有清绝的信物,它不是冰骨,它是能承冰骨之寒盛放的朵儿。
我在雪地里走得格外小心,毫无预兆的冲天焰火发出让人心生惧怖的巨响,我脚底打滑尴尬地摔倒在结冰的路上。刚走到法院门口,我看到一个身穿蕾丝纱裙的年轻女子。她白净的脸上掠过一丝哀愁,修长的手指将一份判决捏成伤痕累累的纸团,风吹零乱了她有致的发,渐渐地她用左手扶住灰黑色的栏杆,轻轻的跪在雪地里。远处雪上那个男人远去的足迹像一首漫长的诗。
“这位姐姐,天很冷,你这样会感冒的。”她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鹿仓皇失措地望向我,没有说一句话。我忍不住向她伸出手:“我牵你起来吧!把手给我好吗?”她勉强地向我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我才发现她的衣服袖口是宫廷复古长荷袖,蕾丝花边白如花朵,很美。目送她离开,我的心在寒风里发出呜呜的哭声,我不知道她承受了怎样严厉的命运苛责,而这一刻我不忍心苛责这个受伤的女子。梯段的层次和白雪相依形成浅浅的灰线,她在唱歌,歌声幽冷而悲伤,她有一副清圆而充满故事的嗓音,似乎毫无痛感,我想不痛的背后应该藏有毁天灭地的绝望和冰冷。她漠然的低眉像一朵在命运的墙角凌寒独开的梅朵,有耐寒的品格和坚韧的风骨,她回头给我一丝香绿色的微笑以作答谢,转身上了一辆黄色出租车。我无法参透她所承受的一切。或许对于她来说我的认真只是虚情假意的抚慰和关心,再好,再认真,终会留下些毫无道理的疼痛,对于受伤的心来说,或许唯有沉默才是最好的懂得,这次冷厉的遇见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染了梅朵香的诗词和我的过去。
梅朵不是雪,而梅朵却有冰雪的气魄。王安石人在暗香里静心辨识梅朵,人不是草木,所以尘世自会有情痴,就算无人欣赏,花还是会开,就算遭人冷落,爱终将到来。爱与不爱只是一水之隔,好的女子如梅朵,无人问尤,却暗香浮动意幽幽,高傲冷淡的女子是爱情伤害后的过度清醒的梅朵,有人责怪她们薄凉冷漠,而又有谁懂得她们被默默相随的人事辜负后的失望和狠绝。世间不乏爱梅雅士,而懂其真香之人却极少,红尘少年为一女子而轻许诺言不在少数,而又有几人怀细微之心真正的去怜惜她们呢?
心事像掌纹一样的复杂,圆满的故事并不是我写给春天的情书,我也不是清幽绝俗的古雅寒士,如何与这孤标傲世的梅长出呼吸相通的性灵和情感?起初爱梅仅源自于一个落寞女子的朗诵“已是黄昏独自愁”同样她也不是怀真抱素的空谷幽兰,高声呼唤和热闹非凡均不属于她,又或许她已经过了水灵灵的年纪。她是开在驿外断桥边的梅朵儿,她爱,还未完全老去,又如何甘心移做他人园景中的梅;她恨,年过不惑,白心若梅,却又为何偏偏要开在驿外断桥边,而不是他书房里供养在细口白瓷瓶里志行清白的梅;或者让清水素汤将她烹煮成食,她想以其清气去滋养他的肉身。愁,只在黄昏,真正辜负彼此的不是爱人,而是行之渐远的岁月和不再如昨的念想。说好的地老天荒,几经岁月磋磨剩下的为何只能两两相忘?她的朗诵是我手中的折扇,扇面上是有着冰雪气质的梅朵,折叠起来的时候便是我没完没了的心事,轻轻的展开却是往日我年少翩翩的风流。
“罗浮山下梅花,玉雪为骨冰为魂。”这是苏轼笔下绝俗清蕴的梅,细雪片是其冷香的底色,而新鼓出的梅朵是清高好事者爱之不尽的冰姿净骨。要在一场大雪里才有踏雪寻梅的心思,其实并不是寻梅,而是在寻觅和梅朵有关的一段缘分而已。群芳是出自于南国的大家闺秀,而独秀是北地里妖红的胭脂,梅却不同于这二者。梅,是傲然玉立于万古冰雪的世外佳人,是段誉口中的神仙姐姐,一片痴心钟情于慕容复,后来慕容复为了兴复大燕,欲争取西夏驸马,神仙姐姐便曾跳崖自杀获救。后神仙姐姐得知表哥对于自己寻死之事漠不关心,在心灰意冷之际又投井,在井中和段誉定情。几经辜负才拥有“一味孤高,十分清秀,洗却万古凡尘”之心,身处红尘,而心出红尘,神仙姐姐倒像是傲而不傲的梅朵。我猜她是爱段誉的,因为段誉识得其清浅绝俗的仙气,我猜她又是不爱段誉的,因为她是被慕容复冷落后开在山涧水滨,荒寒清绝之地的绿萼梅。大理的天气和段誉的爱同样温暖怡人,而习惯了清寒之地生长的她又如何将温柔的情致一览无遗地给这位温暖如春的男子呢?
有些怀旧的情节,看到曾经饰演小青的陈美琪在节目中说“其实,观众是很长情的,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支持”,我分明感受到她说这句话时喉咙有些涩涩的哽咽,也看到她眼睛里有隐隐的泪。回忆起那个一身绿衣和五鬼偷盗钱塘县库银的男子,骨骼明朗,英姿楚楚。摇身变化成小青时便有了凌霜的神韵,清音若水:“小青拜见姐姐”清之声而显清之形,我永远记得那个姿态,如同一剪白碧照水型的梅飞旋而起,与王道林打斗时超然飘逸,她与法海斗法时笃定神情。花瓣净白,花萼绿色,纯绿的枝,青绿的梗。清,却恰好是梅朵的本性;她岁月长成厚厚的青苔,而青苔上的梅朵如同细小的珍珠,开了虽有味而少风致,落了也要艳腴绝妙,不知还有人记得那个在保和堂药铺里倒药发傻的青蛇,而对于我来说她却是我十二年光阴里独开一枝的秀品,流水浮灯的轻音乐有她,烟水印染的江南和西湖都有她,千年等一回,一回白雪一朵青,一朵青中梅朵香。
我再次遇梅是在一些文化类的书籍上,宋朝张公甫撰写的《梅品》赏梅二十六宜:淡云,晓日,薄寒,细雨,轻烟,佳月,夕阳,微雪,晚霞,珍禽,孤鹤,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苍崖,绿苔,铜瓶,纸帐,林间竹笛,膝下横琴,石坪下棋,扫雪煎茶,美人淡妆等。未知此二十六宜之前,我以为梅的美仅存于花美,形美,而忽略了梅的舒爽秀逸,二十六宜景致下的梅朵应该更有清远含香的韵致,而这样的美我这样的凡俗之子又如何能通透地感受呢?龚自珍在辞职南归作的《病梅馆记》说:“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 这篇文章以含蓄隐晦的笔法而托物喻人,曲指当时社会的黑暗,如果剥掉这层政治因素的外衣。我也不喜欢愚笨的花匠刻意以人工之力约束梅的长势,使之成为病梅。将自然生长的梅改成纠曲万状而博世人错爱,这样的梅朵或许形貌上不失其美,然而我觉得这已经改变了她美的品质,我觉得这种迎合市场需求使梅而夭的手法,像是光明正大的欺骗,像是为博上位而不惜整容的女子。美是美了,只是少了自然之气,少了发于本心的明净光彩。《宋书》记载:南朝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在二月初时,在含章殿下小寐,一朵梅花轻落佳人头上,公主不察,醒来后额头上便留下淡淡的梅花形状,用手拂之不去,洗三日乃不脱落,宫女奇之,后来因为这些女子竞相模仿,称为“梅花妆”。梅花卓卓不群,若以梅花为妆,这样的女子不仅具备了精妙的妆容,想必内心也是清明秀逸的。
风偏冷,桌面上墨绿色的杭椒细细的,床头柜上有一枚同事送的一枚凤凰印章。经过一番彻骨的痛,人也该成熟起来,我看到很多以梅为品的寒士,看到他们以梅自比,喻自己清瘦高寒之困境。我看到很多和梅一样的女子在尘世的爱情里枯萎。而我又是什么?或许我只是王冕洗砚池里的墨,梅岭管区内“梅花井”晶莹清澈的泉水,给我以清楚明了的魂魄,给我以梅自强不息的精神品质。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炉火,若再细捻梅朵插于襟袖,处于俗世而不让心乱红尘,虽不及林和靖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痴爱,却已真真的爱了。
等到我流浪到没有家的时候,等到我被人世抛弃或者冷落的时候,等我枯瘦的红骨开成细白色梅朵的时候,我希望能和一个梅朵一样的爱人相守,我想摘取新鲜的朱砂梅朵腌制成红泥,任凭她篆刻的小章轻轻的印在画首。取下她买的笔,蘸梅朵捣碎的胭脂,在她的眉心点一朵半开的梅。我希望我们没有争吵,不管她是细梅,玉蝶,还是骨红照水,她都是我的梅朵,是我身体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惧山长水阔,只盼年年有梅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