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我与你,共明月(散文)
一个人走在北京的清晨。三月的江南已经很温暖了,雨巷里走着花伞,大街上飘着彩裙。而京城还时时透着寒意,那些刚有了春色的柳梢儿,还在晨风里无声地颤抖。
北京的天很蓝,灿烂的阳光在大地上投下云影。一朵朵的白云,仿佛很低很低,低到似乎一扬臂就能抓在手里,而我却把手插在口袋里。我知道自己抓不住那些漂浮的云朵,就像我抓不住路人的怜悯,没谁在意一个因寒冷而抖颤的异乡人,人们都在低着头赶自己的路。
京郊的道路两旁,有许多夹道而立的柳树,它们不像江南小河畔或者池塘旁的垂杨柳,会在暖风里轻轻飘拂,好似妩媚的舞女,却像是高大严肃的守卫排成的人墙,那墙很高,脚下的路也就显得很长。我就在这高墙长路间踽踽而行,看别人脸上挂着冰霜,自己的脸上写着茫然与惆怅。
北京与我居住的江南小城有一千一百多公里的距离,高铁把这距离压缩到五个小时。五个小时的距离,当然不会像是一道篱笆墙。我想,这个世界上再厚的墙也隔不断两颗贴紧的心,再严密的墙,也抵不上人们的心防。就算是在一道透明的篱笆墙外,你也看不透邻人的心。
我在街道上默默地走着,透过柳树,看到路的两边是一座挨着一座的大院、小院,不管里边圈着的是高楼还是平房,一律都裹着高高低低的围墙,有的水泥墙顶上还加了碎玻璃、加了带刺的铁丝网,每一座院墙通往外界的都是一个铁栅栏的门,仿佛里边不是和平的居民区、办公地,倒像是战争时期的堡垒。
偶尔,我看到有从院墙里伸出的一枝、两枝的梨花,从铁门透出的一株、两株惨白的樱花,也仿佛像是看到寒冬里树梢上的冰挂,冒着凛冽的寒光。
时光虽冷,诗意未央。或许心里堵着许多凄苦,我忽然就想到欧阳修的词句:“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经过许多世事,看过无数爱恨情仇,我还是做不到心如秋水,波澜不惊。不晓得是走了半点钟还是一点钟,当我想着路还有多远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说:这不就是HJ总医院吗?我想都没想,就跟着别人的脚步走了进去。
我在医院大楼的电梯旁,看到一群穿白大褂的护士姑娘,于是上前问询:请问康复科怎么走?有个姑娘回答说:不知道。我把眼睛移向另一位姑娘,姑娘说:对不起,我们不是一个科室。电梯门咔地一声关上了,我很失望。这时,一个正在扫地的大妈,操着蹩脚的京腔对我说:康复科就在二楼,你从左手的楼梯走上去。我望了一眼这位乡音很重的大妈,她微笑的脸上是乡下人特有的憨厚。只这一眼,让我看到了春花绚烂,春水荡漾。
我按照大妈的指点,走上二楼。楼门紧关。门上贴着白纸黑字:闲人勿进。探视时间:下午13点到14点。我的心一下凉了半截。恰在此时,一位老医生从后边走上来,用钥匙打开了门。他走进去,我跟进去,他转过头来会心一笑,我把感激送进了他的眼里。
阿嫂迎了上来,苦笑着的脸上满是皱纹。她和我的妻同龄,但岁月和苦难,让她看起来像是上一辈子的人。湖水澄澈,山峦秀丽。宛若山水盈盈的眉眼哪里去了,当年我第一次看见的25岁的精致鹅蛋脸那里去了,这还是我认得的那位温婉文静的年轻女教师吗?这分明是一张不堪重负的村妇的脸,像是我来时路上柳树的外皮,一冬的风霜在上面刻写着愁苦、凄迷和愤怒。
见到月明时,他正在康复室里接受康复训练。虽然,我早有思想准备,虽然我在唐山大地震后,抬过许多面目全非的伤员,但是当见到月明时,我还是被惊吓、被震撼了,我先是双腿战栗,后来全身都在发抖。我的心狂跳,胸闷气短。我没法站立,不由得蹲了下来。这是一张多么丑陋的脸,一张夜鬼一样的脸啊!如果是在午夜,路人一定会被惊得魂飞魄散。面目肌肉的扭曲,让五官都错了位。眉毛高低错落,眼睛一大一小,两只耳朵似乎也不在水平线上,脸上、脖颈到处是长短不一的刀疤、伤痕。
“月明,我是凤鸣啊。你,还能记起我吗?”他转过头来,眨着一大一下两只浑浊无神的眼。
“月明,凤鸣从江南来看你来了。你愿意见见他吗?”阿嫂问他。他呆呆地望了我一会儿,摇摇头。
“谁共我,醉明月。”这是我们少年时常常一起吟诵的诗句。“月明,你不记得凤鸣了吗?你不记得七中老同学了吗?”
我这次千里迢迢从江南来看望他,带来一本我的散文集《烟雨里的粉墙黛瓦》,最后一篇的题目就叫做《谁共我,醉明月》记述了我和月明几十年来的友谊,我想让阿嫂每天读了给他听,企图能唤回他失去的记忆。此时,看到他傻傻呆呆的样子,我的心像是一只落在水泥地上的玻璃杯,立刻摔得粉碎!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粱、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辛弃疾的半阙《贺新郎》诵完,我已红了眼圈。
月明,难道你真的忘记了?当年,我们风华正茂,不知天高地厚。那一夜我们抵足而卧,一夜不眠,一起吟诵这样的诗句,藏否人物,指点江山。一年后,我去戍边。风萧萧来,雨滚滚落,你吟诵着这诗句,送我到山前。那年,我五十岁,我们在太湖畔相见。我特意在水畔宴请你,杯中、脸上、水中都是月色。我说:“谁共我,醉明月。”你答:“我啊。永远!”
言犹在耳,月明你真的忘干净了吗?
“月明,你仔细看看,眼前的人是谁。你不会把最好的朋友都忘了吧?”阿嫂一边说,一边拉我坐到他的身边。
我坐到了月明的对面,医生停止了对他的康复训练,一切顿时安静下来。我们四目对望,静静地、静静地,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听得到彼此的心跳。
忽然,他咧开丑陋的大嘴哭了。先是喉咙里咕隆了一声,而后就发出像是婴孩,又像是狼嚎那样的吼叫。泪水像是决堤的洪水般从眼眶涌出。他不会说话,只能嚎叫。那哭声里充满委屈、愁苦和愤怒。他哭得那样任性、那样撕心裂肺、那样让人肝胆俱裂!他的泪在奔流,我的心在滴血。那种心痛难以言表,像是万箭攒心、百鼠啮咬。
显然,他是认出了眼前的人。哭得肆无忌禅,任性得像个孩子。他的嘶哑、含混不清的哭嚎,就像是山中被围猎的走投无路的野兽的吼叫。年轻时,当我还是个战士时,在内蒙的草原和戈壁上,每当听到这样的吼叫就紧张得全身战栗,这是困兽的绝望啊,它会拼尽全身的力气。我默默地握紧他的手,那手瘫软得像是一团棉花。
月明曾经是个帅小伙,是我们同学中公认的帅哥。他当过教委的官员,稍年长到名校当了校长。他一直是我们同学中的佼佼者,是我们母校的骄傲。在他居住的城市里,是个人人皆晓的名人。出事那天,他昏死过去,一百多天昏迷不醒。协和医院抢救的医生判定,他基本上成了植物人。或许是他一生好强的本性,或许是上天垂怜眷顾,他竟然挺过生死线,醒了过来,失去了记忆、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瘫软了肢体,他却恢复了部分的意识,造物主何等的残酷啊,他有一万个理由放肆地嚎叫,向老天讨要公道!
虽然,我曾自诩自己是个坚强的人,也见识过许多生离死别。我曾是个军人,军人本就是个杀人的职业。和平年代,我没有上战场杀人,却也在猎场上杀过黄羊、野狼。有过刺刀见红,见过野兽流血。但是,今天我却被他给哭晕了。
“月明,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好吗?凤鸣晓得你的委屈,咱好好养病,出去还要做大事。”我劝他要坚强,却第一次知道自己竟然很懦弱,在他面前,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心动过速、手脚冰凉,我觉得自己就要挺不住了,我选择了逃离。
这不是我第一次表现懦弱。十七岁那年,我在漫天大雪的开进路上,失去了坚强的意志。夜晚,躲在猫耳洞里,我打着手电筒给还在中学读书,时任团支部书记的月明写了一封信。我告诉他,军中的生活实在太苦了,零下三十多度的苦寒天气里,每天都要在雪地里摸爬滚打,手上、腿上没有一块好肉,不是淤青红肿,就是被石头、荆棘割开、划破的伤痕和疮疤。而在夏天,战车里的温度能达到四、五十度,套着高筒靴的双脚能浸泡在自己的汗水里。我不想干了,我渴望着过哪怕最平庸的日子。
月明给我回了信。他说:凤鸣,你是多么幸运啊,能够伴着战车在莽原上驰骋,能够在风雪里背着钢枪巡逻,每当读到唐朝诗人那些边塞军旅诗句,我就像是看到了你潇洒、豪迈的身影。我在想,要是那身橄榄绿不是穿在你身上,而是穿在我身上,该是多好啊。你怎么可以打退堂鼓啊,你个傻蛋!你是我们同学的骄傲,你知道吗?
读罢他的信,我生气地把信给撕了。我暗暗骂一句:你个书呆子,挺浪漫啊,你咋知道啥叫苦啊,你懂个屁!
一个星期后,部队进行射击对抗赛。卧姿、跪姿、立姿,五级风里,我用十发子弹,打出了98环的好成绩,团首长立马给了一次嘉奖。一个月后,我被评为团队优秀团员,面对两千多名战友的掌声,当我接过首长颁发的大红奖状时,稚嫩的脸上充满自豪与庄重。晚上,我从纸篓里找出月明给我的信,像是裱糊名贵字画一样,把那些碎片仔细地黏贴到一起。我再次给月明写了信,我说:月明,谢谢你。我当了先进,但是我很惭愧……
阿嫂从康复室追了出来,她问:“凤鸣,你是要走了吗?”
我说:“不是,不好意思,刚才我情绪失控,有些失态了。我需要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
我说:“阿嫂,谢谢你嫁给了月明。谢谢你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不离不弃,让一个植物人不但醒过来,还有了意识。这真是爱的奇迹啊。如果我有足够的才华,会给你们的爱情写部电视剧。看见你对他这样好,我就放心了。”
阿嫂没说什么,只是对我笑笑。她的脸上没有多少血色、黧黑的面孔爬满岁月的年轮,两鬓也已过早地染上了霜雪。她已经没有了感情的起伏,没有了眼泪。我能感到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
我说:“阿嫂,你想听听我和月明的故事吗?你们结婚前的那些事。不好意思,我有些控制不了自己,我想有个人倾诉。我们在一起聊会儿天行吗?”
阿嫂点了点头。
我说,我和月明是在中学认识的,他比我大一岁。当时已是“文革”后期,因为家庭的军人背景,我小小年纪,就做了学校的团委委员。我性格偏向豪放,是男孩子的头儿。放学后,常常当战争游戏的队长。就算学校里演“样板戏”片段,我也是《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忆苦思甜”演斗地主的节目,我总出演解放军。而月明,让他跑个龙套,他都忸怩。我给老师写过大字报,有过几次恶作剧。
月明的出身不晓得你是否晓得。他的生身父亲是个广东人,据说是个戴着“臭老九”帽子的知识分子。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跟他母亲离了婚,回到湛江老家去了。他的母亲后来又嫁了人。他的继父是个天津人,对他很不好,当他个拖油瓶。继父给他带来两个弟弟,他很小就得承担很多家务劳动。他性格倔强却又内向,因此常常挨打受骂。只有跟同学在一起,脸上才有笑容。
我不晓得是啥时候跟他成了死党,只觉得他常常像是我的影子。跟我好动而张扬的性格不同,他总是安静得像个姑娘。这家伙总是一个人傻傻地呆在一个地方想心事,我就嘲笑他:嗨,愁啥呢,伟大的思想家,是愁老母鸡没奶汤喂小鸡吧?同学们听了都哄堂大笑。他看也不看我一眼,拍拍屁股自顾自走人。
我们两人的友谊,其实是不一样的。他对我是实际的付出,而我对他更多的是一种情感上的怜悯。那年的冬天,我在太行山修渠,在筋疲力尽,冻得受不了的时候,开始想找理由开溜,可我是团委委员啊,是那座城市的三好学生。虚荣使我开不了口。恰在此时,月明带着队伍来了。他说,凤鸣,你辛苦了,在风雪天里,呆了这么多日子。我来替换你,也向你学习。说什么呢?我只有拥抱和感激。
十六岁那年,我学着父亲的榜样,也去当了兵。母亲是个医生,经常忙得顾不了家。母亲身边的弟妹都还小。那时候我承担了家中许多本应该由父亲承担的劳动,比如买粮、买菜、烧饭、接送弟妹上学,这些今天看来不算啥,当年却是琐碎难办的事,有时买棵菜,居然要穿过整座城市。我家是军属,过年过节会优待一小瓶臭豆腐,就这瓶臭豆腐,排队晚了,也会买不到。特别是烧煤,每个月要拉个板车到二十里以外的煤矿去拖回来。每次差不多二、三百斤,我从十三、四岁就开始做这个营生。我走了,母亲写信告诉我:儿子,家里的事你别操心了,月明领着同学全帮你做了。
月明是木讷的。我给他写了感谢信,他不回。一直默默地做那些本该我承担的家务事,直到我的家人回到江南。友情是美学,不是经济学。友情的付出没有奖赏,但它比黄金都更贵重。
在家中的不受待见,让月明的性格中有许多自卑的成分。他总是刻苦读书,努力做事。他出身草根,没有任何背景。能走上领导岗位,全凭了一步一个脚印。我当兵临行前,郑重地向学校推荐了月明,让他接替我留下的学校团委学生委员的位置。这是一件小事感动了我。
当开始读开篇的那些渲染,看到二哥说“就像我抓不住路人的怜悯,没谁在意一个因寒冷而抖颤的异乡人”还觉得二哥有些矫情,不就是在异乡吗?二哥的游历那么丰富,何至于此?!读到月明的不幸遭遇,感受着二哥对朋友真挚的情谊,理解了二哥在寒风中的心境。
祝福月明,早日康复,重新与二哥“共明月”。
一辈子的兄弟,一辈子的深情,祝愿月明早日康复。
问好凤鸣兄,好久不见,遥祝春安!
珍贵的情谊,坦荡的人格,丑恶的人性,沉痛的鞭笞和对善的呼吁,无不丝丝入扣,动人心魂。
愿明月好起来,二哥也好起来。
迢迢会兮月下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