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因为喝了酒，我有些兴奋过度，开始手舞足蹈地评论学校的人物，说到学校一些领导在“文革”中的表现，对他们跟风跟人，见风使舵表示鄙视。待我发完大兴，月明在一边幽幽地说：凤鸣君，人都是会犯错误的，况且有时候还是被形势逼迫的。你积点口德行吗？那些老师养家糊口的也都不容易。他们当跟屁虫，也都很可怜。求求你，拿出点同情心好不好？
　　 月明的善良感动了我。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学校读书时，很多欺负过他的同学，在他当了教育局的官员和校长以后，人家去找他解决孩子的读书择校等问题，他都是尽力帮忙，没有为难过一个人。
　　 唉，我叹了一口气。接着对阿嫂说：我和月明之间有着一种宿命的熟悉，一种莫名的生疏。上天不总是眷顾好人。
　　 阿嫂，我从来都没有宗教情结，但是，每走过一个寺庙和道观，我都会进去看看。我喜欢庙宇里的那种神秘和庄严。每一种宗教都劝人向善，但向善之人却往往多灾多难。就像是唐僧取经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
　　 月明是个南北方的混血儿，父亲给了他俊雅，母亲给了他结实。上天给他一个不幸的家庭，却也给他一张精致英俊的脸。那张脸，曾倾倒无数女孩。课间，常有女生递给他“我爱你”的纸条子。我不相信宿命论，但我知道老天爷常常干出毁灭美的残忍勾当。我当兵的第二年的夏天，月明出了车祸。汽车挡风玻璃碎了，月明英俊的脸也碎了。碎玻璃像洒落一地的鸡毛，月明的脸像是落在地上的青花瓷。
　　 没有人愿意收拾月明这张像是碎瓷一样的脸，不但血肉模糊，还插满玻璃碎片。无奈的同学们把他送到了我母亲的医院。军医出身的母亲并不陌生血腥，却也惊呆了。她叫来助手仔细擦洗这张破碎的脸，一再叮嘱他们：小伙子还没找对象呢，一定不能留下可见的疤痕啊。母亲亲自动手，像是绣花一样细密缝补。几个月之后，奇迹出现了，月明的脸，居然像是大师修补过的青花瓷一样光鲜。
　　 他娶了媳妇，养了个美丽的女儿。如今女儿在澳洲事业成功，有了自己美满的家庭。
　　 谁知道上天始终嫉妒他这张帅哥的脸。就在他将要功成身退的时候，让他再遭毒手。
　　 执著是一种美德，但执著也会给人带来灾祸。读书时，我只晓得月明性格中的自卑，他往往低调到把自己低到泥土里。他从不跟人争辩，总是小心地给人陪着笑脸。在他的校长任上，曾有学生非正常亡故。这事他没有直接责任，他却勇于跪在学校操场上向学生家长谢罪，向全体师生谢罪。一场轩然大波，就在他的善良、自责、真情中消弭无痕。但是他的执著，却在当今这个靠金钱就可通融一切的社会里，给自己埋下了祸患。
　　 五年前，他带着一群教师，来到我居住的江南小城。公事之余，我提出带他们到太湖风景区转转。他说教育是个穷衙门，没钱。我说，到这里我尽地主之谊。我个人出账，保证不用公家一分钱。他说，你出钱也不能去，时间也是公家的。非逼着我给他联系对口的单位，去参观、学习。我对他开玩笑说：月明，我们都是过了五十的人了，再怎么干，也不会升迁了。你还指望再上一层楼啊？跟年轻时一样，他没有理我，拍拍屁股走了。
　　 我这个气啊。我在江南三十年，好不容易见一面，你一点面子都不给我，就这么走了。公事公办，那你干嘛要来见我啊！
　　 阿嫂听我讲到这里，终于开腔了：凤鸣啊，你莫怪他。他就是这样个人。他在学校当校长，每天六点钟到校，晚上十点钟到家。真正是从鸡叫干到鬼叫。最后还真碰到鬼了。
　　 他出事的前边，孩子从澳洲打来电话，说要接我们老俩口去澳洲定居。女儿、女婿在那边事业做的不错，也很孝顺。可他说，干了一辈子教育丢不开，就是退休了也要办个私人学校，继续为教育事业做点事。我是真后悔没听孩子的话，现在是肠子都悔青了。
　　 林清玄说：“人处世间，江湖风险，似乎不可避免的，但是在同一个江湖里，有人自清自爱，有人随浊随堕，完全是个人的选择。”月明学校里一个领导干部，自己在外包养情人，受了党纪政纪处分，老婆跟他闹离婚。他不但不思悔改，却把仇恨发泄在了月明身上。
　　 那天，月明像往常一样走在学校的操场上，那个人忽然窜过来，二话不说就在月明的脸上、身上捅了数十刀。幸亏是冬天，北方人穿的厚实，没有伤及致命的要害。月明随即倒在血泊里，操场上所有目击的师生都被惊得目瞪口呆。
　　 行凶者如今被一审判了无期徒刑。他不服，还在上诉。
　　 佛说：恶行危身。在我们当今这个社会，有些人因为金钱、美女，什么恶行都敢做。泥沼掉进去容易，爬出来却很难。我要问那恶行者，你不会因为掉进去容易，就心安理得地甘心往下堕落吧？你不会因为爬出来难，就放弃爬出来的努力吧？如果你还有一点点良心与良知。
　　 有人对我说，月明也太执著了。这样的人渣你碰他干啥，都要退下来的人了，你交给别人处理不就得了？害得自己如此悲催真不值得。
　　 当初，我也有过同样的念想。今天当我看到月明那张几乎被割碎了的脸，震惊、愤怒之余，我也被警醒：物质的丰盈，替代不了精神的贫乏。如今，当物欲横流，祸害四方的时候，必须坚定不移地扶持正能量，坚定不移地根除邪恶与腐败。不如此，当着自私、冷漠、贪婪、残忍……无数个恶念、恶行汇集成海，充斥于世间，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受害者。你有可能买到石头馅的月饼，可能会喝到有三氯氰胺的牛奶，可能晕倒马路无人理睬，可能无辜地倒在血泊中……
　　 临走前，我又回到康复室远远地看了看月明。
　　 走出医院大门，我给阿嫂发了短信：请转告月明，让他坚强些。上天眷顾善良人，我相信他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和你们立个约定：待他康复日，你要带他来江南，我要在太湖中和你们一起赏月。阿嫂，你要常常告诉他这句话：我与你，共明月。
　　 走回大街上的时候，我又感到了阵阵春寒。不过，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来了，一阵阵鸽哨正把寒气驱散。那白兰鸽群和天上的云彩，把天空映衬得更高、更蓝。春天既然已经来了，大地就会一天比一天更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