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末的夜晚，小镇在一轮明月的辉映下，通透明亮。街边的树木一排排，树叶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
　　 浩轩拼命地从家里逃了出来，一路狂奔到一家麦秸垛前，他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回头看了一眼，谢天谢地，爸爸没有追过来。他轻轻地拍了拍急剧跳动的心脏，顾不得中午上学时姐姐给换上的干净背心和短裤，一屁股坐在一个麦秸垛边上。挨打的屁股刚一着地，痛得他直吸冷气，这才惊魂未定地回想着刚才在家里发生的一幕。
　　 那个精致的小酒壶，确实不是浩轩有意碰到地上的。但是随着“呯”地一声脆响，小酒壶就像一株瞬间绽开的满天星，摔得粉碎。浩轩的心顿时“咯噔”一下，不用抬头也感觉到了爸爸愤怒的眼神直刺过来。出于本能，他撒腿就跑。但是爸爸一把抓住了他的背心，扬起宽厚的巴掌照着他的屁股抡了下去。他哭喊着拼命挣脱爸爸的手，没命似地逃了出去。
　　 靠着柔软的麦秸，浩轩揉了揉火辣辣的屁股，心想：爸爸怎么这样狠啊？不就是一个破酒壶吗，至于发那么大的火吗？难道在爸爸眼里，自己还不如一个小小的酒壶重要？想到爸爸刚才凶巴巴的样子，又想起妈妈那慈祥的微笑，他伤心的眼泪不自觉地顺着脸颊又流了下来。
　　 四周静悄悄的，月色中的小镇灯火点点。浩轩想象着小伙伴们在家里，一家人喜笑颜开地看电视节目，在妈妈的陪伴下写作业，或许已经钻进被窝，进入了香甜的梦乡。也不知道姐姐回来了没有，爸爸是不是还在生气，浩轩忐忑地想着，不知该怎么办。
　　 月亮高高地挂在夜空中，蛐蛐在草丛中不停地鸣叫。要是在以前，浩轩早就钻进草丛中捕捉蛐蛐去了，可是现在，他太伤心了，哪有心思理会蛐蛐呢！望着银亮亮的月亮，浩轩似乎看到月儿在向他微笑着，他的心里感觉到一丝丝的安慰。这里听不到爸爸愤怒的吼叫，只有他一个人茫然地看着夜色。浩轩索性躺在还散发着清香的麦秸上，痴痴地听着蛐蛐的鸣唱，出神地望着月儿发呆。
　　
　　 二
　　 十二岁的浩轩是个机灵又乖巧的孩子，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长得虎头虎脑，特别招人喜爱。自从上了小学四年级，他就觉得自己是个小男子汉了，他觉得可以保护姐姐了。至于学习嘛，马马虎虎也算过得去。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周围的小朋友中，他的人缘都是极好的。倒是对爸爸实在想不明白了，自从妈妈去世之后，他酒后像个疯子似的，脾气见长，越来越很少和姐弟俩说话。爸爸这是怎么啦？他的人缘越来越差。好几次人家给他介绍女人，都是因为他的臭脾气而让女人生畏。况且还带着两个孩子，负担重，所以那些女人都望而却步。但爸爸看女人的眼神，让浩轩很生气。因为，爸爸好像没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妈妈。在浩轩心里，哪个女人都没有妈妈好！
　　 此后，爸爸的脾气更大了，喝醉了酒以后，一看到姐弟俩，就虎着脸生气地说：“养你们有什么用，什么都不会干，就知道吃，你们都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爸爸发完脾气，就摔门而去。浩轩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爸爸，心想：让我和姐姐滚出去，他怎么自己先滚了呢？
　　 大他三岁的姐姐搂着他，流着泪说：“有姐姐在，浩轩别怕，爸爸也许是工作不顺心情不好，才发脾气的，我们不要怪爸爸。”
　　 浩轩的爸爸老郭，在生产资料供应站上班，工作很清闲。四十多岁，个子不高，胖乎乎的，脑门油亮亮的。闲余时间爱玩点小麻将，特喜欢喝酒，经常醉醺醺地回来。浩轩妈妈在的时候，就因为他经常喝醉了而吵架，吵到气头上，他就动手打人，妈妈身上新伤加旧伤，否则，妈妈也不会死得那么早。但妈妈的死并没有改变他的家暴恶习，相反，酒喝得更勤了，有气就往孩子身上撒。亚娟心疼爸爸，看到爸爸喝醉的样子很凶，常常暗自落泪，又不敢说什么。
　　 亚娟长得淳朴清丽，心地善良，只读完了小学，爸爸就对她说：“女孩子识得几个字就行了，你的腿脚不好，以后别去上学了，就在家里做饭吧。”
　　 其实亚娟很喜欢读书，面对同学们的嘲笑和讥讽，她不屑一顾，埋头学习，在班级里，考试总是前几名。爸爸的话，尽管让她特别伤心，但她为了减轻爸爸的负担，从此就在家照顾弟弟做起了家务。
　　 亚娟因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她走在路上，有时会遇到几个顽皮的孩子追着喊她：“瘸子，瘸子！”
　　 浩轩听到，气愤地冲过去要和他们拼命，那些孩子们看到他气得满脸通红地冲过来，就一哄而散了。
　　 姐姐一把拉过弟弟说：“别去惹他们，都是姐姐不好……不怪他们的。”
　　 浩轩不理解姐姐，撅着嘴嘟囔着：“姐姐你真傻，他们那样骂你，你就忍着？我可不能忍！等哪天非得收拾收拾他们不可！”
　　 姐姐生怕弟弟惹事生非，总是看管着弟弟，不让他到处乱跑，并且耐心地说：“他们还小，有些调皮，没事的。他们人多，你打不过他们。再说，你如果把他们打伤了，我们家哪有钱给他们治疗啊？”
　　 浩轩说：“是他们先骂的你，我们没有错啊，打他们应该的！”
　　 姐姐耐心地说：“虽然他们骂人在先，但也不能动手打人，我们再有理打人就没有理了，打人是犯法的。”
　　 浩轩听姐姐这样说，似懂非懂，说：“姐，我一定好好学习，有了本事，长大了，我再收拾他们。看他们谁还敢骂你！”
　　 亚娟听到弟弟的话，紧紧地搂着弟弟哭了。
　　
　　 三
　　 老郭对姐弟俩虽然凶，但是对隔壁的那个寡妇秀丽却格外地好。秀丽人如其名，老郭只要看到她，脸上立刻就会有了笑容。但是，浩轩觉得这个女人还没有自己画的小人好看呢。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了，爸爸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在浩轩看来，烫着鸡窝头的秀丽，脸上那媚人的笑，活像个狐狸精。浩轩看到她就很烦，总会瞥一眼把脸扭到一边。
　　 三十五岁的秀丽，在百货商店副食品组当营业员，经常会送些小食品给亚娟姐弟俩，做点好吃的也会送过来。亚娟姐弟俩非常反感，浩轩更不想多看这个女人一眼，只要这个女人一来，浩轩就会走出屋子，姐姐也忙着自己的活不予理会。倒是爸爸总是眉开眼笑地接过来，还让她进屋坐一会儿，东拉西扯地说些话。
　　 秀丽的丈夫，当兵转业到地方，性格爽快，为人热情，也有领导才能，当时是百货批发部的主任，有点实权，酒局不断。他是个有原则的人，但是，也左右不了什么。在一次大调查中查出某个人的问题，在一个清晨，这个主任却突然跳井自杀了。人们议论纷纷，都说这个主任也许是替罪羊，有些事让他感觉压力大，承受不了。但他的死却成全了别人，事情无果而终。就这样，扔下了秀丽和不到十岁的女儿相依为命。
　　 两家隔壁住着，孩子们自然经常在一起玩耍，浩轩经常把秀丽的女儿惹得大哭起来，然后躲在一边偷偷地看着笑着。秀丽明知道是浩轩干的，但从来没有责怪过浩轩，总是把哭闹的女儿领回家。浩轩引以为豪，姐姐也偷偷地笑，告诉弟弟无论怎样，不能打人的，她爱哭，就让她哭去。
　　 没一会儿的功夫，秀丽的女儿又跑出来喊道：“轩哥哥，你出来跟我玩吧！我不哭了。”
　　 自从秀丽没了男人，老郭经常帮助秀丽娘俩干点力气活，两个人眉来眼去的，亚娟姐弟看到就生气，两个大人之间的事，孩子是不懂的。
　　 有一次，亚娟从外面回来，看到门没有上锁，她想：这个时间爸爸没有下班，弟弟也没有放学，难道是自己走的时候忘记锁门了？她一想不对，明明是锁好了的，也许是爸爸临时有事回来了？亚娟打开外面的门，看到里面的门关着，她感到不对劲，因为在夏季，里屋的门是不关的。她听到里屋有动静，心想是不是小偷呢？顺手拿起灶坑边上的一根棍子，大着胆子去拉门的把手，可是没有拉开，里面挂着。
　　 亚娟仗着胆喊道：“我看到你了，给我出来！”
　　 门慢慢打开了，爸爸笑着说：“你，你回来了，我和你阿姨说……说点事。”
　　 秀丽的头发凌乱，脸色通红，她极力掩饰慌乱的神情说：“亚娟回来了，我也该回去了。”说完，急忙侧身就溜了出去。
　　 “臭女人，狐狸精！是你把我们家搅得不得安宁，以后不许你再进我们家的门！我恨你！”亚娟愤恨地把手里的棍子朝着秀丽扔出去，但没有打中，棍子咣当当打在门框上。
　　 亚娟怒气冲天，想起妈妈遭受的一切，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哭着对爸爸说：“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妈妈？你怎么让我们姐弟俩在镇子上抬头见人？有你这样的爸爸，太丢人了！”
　　 亚娟说完，趴在炕上哭起来。
　　 老郭追出门外，看着秀丽跑回自己家门前了。他又折回来拍拍亚娟的背说道：“哎，孩子啊，我们大人的事，你们小孩子不懂。”说完，他就走出了房门。
　　
　　 四
　　 夜空中，星光璀璨，浩轩躺在温暖又柔软的麦秸上睡着了。他梦见妈妈领着他走在一条荒凉的街上，一阵凉风吹过，妈妈不见了。正在他着急的时候，他好像听到了姐姐在喊他。他急忙睁开眼睛，看到天空中的星星，才想起自己是挨了爸爸的打骂，从家里跑出来的，是姐姐在找他，他起身边跑边哭喊道：“姐姐，我在这呢……”姐弟俩抱头痛哭。
　　 这时浩轩的爸爸和秀丽也赶来了。
　　 原来，秀丽听到隔壁浩轩哭叫，她想：这个老郭又在打孩子了，哎，可怜的两个孩子。她吩咐女儿写作业，放下手里的活急忙过来，看到老郭气势汹汹地挥舞着大巴掌在浩轩的屁股上轮着，浩轩哭喊着挣扎着：“哎呀，痛啊！爸爸别打了，我真不是故意的……”
　　 秀丽冲过来一抬胳膊挡住了老郭再次拍下来的大手说道：“老郭啊，你不可以再打孩子了，孩子已经认错了，你怎么还打啊？孩子没了娘，已经够苦的了……”就在老郭一愣之时，浩轩顺势挣脱了爸爸的手逃了出去，亚娟哭着追了出去。
　　 老郭一看是秀丽挡住了他的手，顿时蔫了，放下高高扬起的手，一下子蹲在地上，不好意思地看着秀丽说：“熊孩子太淘气，教训教训，不打不成才嘛。”
　　 秀丽一边收拾地上的碎片，一边耐心地说道：“老郭啊，孩子小，做错事知道认错就应该原谅孩子。别以为你是当爸爸的就可以随便打孩子，万一失手，把孩子打残了怎么办？再说，你这样做，给孩子带来的是巨大的心灵伤害！他们需要爱，需要你这个当父亲温暖的爱！”
　　 老郭不住地点头说道：“你说得有道理，都怪这酒……以后，我一定改……”
　　 “正好酒壶也没了，你干脆就把酒戒掉！”
　　 “让我慢慢来，慢慢来。”
　　 “哎呀，老郭，时间不早了，孩子还没有回来，我们快出去找孩子们吧！”
　　
　　 五
　　 中秋节的傍晚，天空灰暗，雷电交加，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雨点“噼噼啪啪”地落在地上，泛起水花四溅，不一会儿，土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泥泞路面（那个时候小镇子都是土路）。浩轩的爸爸踉踉跄跄，醉醺醺地回来了，一进门就摔倒在地上。亚娟和弟弟连拖带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搬到炕上。满嘴臭烘烘的酒气，一张嘴吐了一地，也吐在了亚娟身上，最后一口还带着血丝。这可吓坏了亚娟，她对弟弟说：“不好，爸爸吐血了！”
　　 亚娟顾不得难闻的气味，急忙给爸爸和自己换下脏衣服，又去清理地面，累得满头大汗。看着躺着炕上的爸爸“哼呀嗨呀”地翻滚着，折腾着。姐弟俩都非常害怕，浩轩想：爸爸是不是要死了？
　　 亚娟说：“咱俩快去找大夫吧，让大夫给点药，也许就会好了。”
　　 浩轩急忙说：“那咱们快走吧！”随即跟着姐姐走进雨中。
　　 天空依然昏暗，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姐弟俩没有雨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路上，雨水顺着姐弟俩的头发往下淌。亚娟走路很慢，一只脚迈出去，另一只脚要画个圈拖拉着跟上前面那只脚，才算走完一步。这样的路对亚娟来说，真是太艰难了，亚娟小心翼翼地走着。突然，脚下一滑，一下子跌倒在泥水里，鞋子掉了，亚娟拿起灌满雨水的鞋子，把雨水倒出去穿在脚上，她咬着牙想努力站起来，可是一次次支撑着起来，又一次次滑倒，怎么也站不起来。浩轩使足吃奶的劲，死死抓住姐姐的胳膊，拽着她好不容易才站起来。
　　 浩轩哭着说：“姐，摔疼了吧？我自己去找大夫吧，你回家吧。”
　　 亚娟的双手和身上占满了泥，她在身上没有沾到泥的地方擦了擦手，喘口气对弟弟说：“不疼，你是孩子，还是我去请大夫吧。”
　　 姐弟俩湿漉漉地出现在镇卫生院的大夫面前，大夫吓了一跳，想到：家里一定是有危重的病人！当大夫了解到了情况，又看看姐弟俩身上脸上的泥水，非常感动。立刻跟着姐弟俩来到家中，给老郭进行了简单的检查，大夫说：“他是喝酒过量引起的胃炎，不要紧的，告诉他近期不要喝酒，吃点药就好了。”
　　 经过亚娟的精心照料，爸爸很快好转。
　　
　　 六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浩轩的爸爸好了伤疤忘了疼。
　　 十多天后的一个中午，亚娟做好了饭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准备吃饭。浩轩看到爸爸拿过一瓶白酒，又要倒酒喝，不知是哪来的勇气，他猛然抢过爸爸手中的酒瓶。父亲一愣骂道：“小兔崽子，你要干什么？你敢管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