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黄龙潭里龙蛇去(小说)
七律·又过黄龙潭
文/梦外人
兵荒马乱浊流滚,狼烟四起惊乡邻。
振臂一呼枪在手,聚众三战虎蹲门。
名列盗匪非本意,血染桑梓终成魂。
黄龙潭里龙蛇去,长恨当年造物神。
清明回乡祭祖,特意绕道黄龙潭,在潭边一堆碎砖烂瓦旁点燃起带来的纸钱。火光中,我忆起奶奶生前常讲的黄龙庙小寨的历史,仿佛看见一群挣脱生命底线的剽悍的庄稼汉子,身背土枪鸟铳,胯下耕田驽马,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呼啸而来......
黄龙庙,邓西远近闻名的土匪窝。奶奶说,这里原是一个十分兴旺的村子,土地肥沃的程度,一脚下去,脚窝里能踩出四两油来。几十条汉子,上百口村人,却在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寨里响应彭禹廷宛西自治号召组团抗匪保家的领军人物,就是奶奶的父亲,名列盗匪的井长啸。曾外公介于黑白两道之间,亦正亦邪的传说,至如今在当地沸沸扬扬地流传。
一、兵荒马乱浊流滚
一九二二年,第一次直奉战争后,冯玉祥出任河南督军,冯到开封就职,首先招兵买马,编练了两个补充团。那时,井长啸的四叔井小个在补充团佟麟阁手下担任团副,负责从手枪队中挑选有文化的士兵编成学兵团。井小个想到大侄子井长啸清末黉门秀才出身,在九个侄子中文韬武略出类拔萃,因为改朝换代废除科举才耽搁了功名,有意提拔他投笔从戎,让他在这乱世当中脱颖而出,便修下一纸书信派亲兵飞马传回邓县老家。井小个的大哥也觉得铁杆庄稼能够名利双收,朝中有人,一来地方官不敢随便收粮派款,二来刀客抢犯对黄龙庙也有所忌惮,于是极力怂恿儿子赴开封投军。井长啸一百个不愿意,但父命大似天,无奈备了一匹驽马,磨磨蹭蹭跟着亲兵北上从军。
井长啸经过短暂军训,被分配到一个混成旅当随军文书。一九二四年秋天,冯玉祥发动兵变占领北京,杀得那叫血流成河;越明年,又与张作霖李景林纠缠作战,人员装备消耗严重,果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长啸厌倦了军阀混战的军旅生涯,一九二七年夏秋之交,冯部响应北伐重回河南,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他瞅准机会偷了一匹军马,携枪逃离军营,快马加鞭,直奔家乡而来。
渡颍河,穿鲁山,一路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状如惊弓之鸟。他看到的是军阀逐鹿中原后遗留下的兵燹惨状、一个饿殍当道土匪如麻的昏暗世界。路上,饿疯了的饥民流寇泼命拦截过他,啸聚山林的刀客一拨一拨也打过他的主意,但是只要他伸手拔出枪来,那些劫匪都会知难而退,那时节一把手枪在手执大刀长矛的土匪眼中不亚于一颗原子弹。
长啸路过镇平地界,离家只剩百十里路,他突然觉得这里与外面的世界迥然不同,仿佛乱世之中冒出来一个世外桃源。村庄里鸡鸣犬吠遥遥相闻;集市上公买公卖井然有序;田间地头处处有人摇耧撒种,街头茶肆一阵丝弦之声。正在诧异,忽见前面路口闪出两个拿枪的乡勇,逼过来拦住马头问他要路条。长啸一惊,催马欲逃,身后一根枪管却抵住了他的腰眼。
他举起双手乖乖缴械,被逮到镇平民团司令部。“报告彭区长,抓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密探!”身材高大的团总背手面壁正在查看地图,听见报告缓缓转过身来,第一眼让长啸喜出望外。“锡田兄,原来是你,别来无恙啊!”
彭锡田,字禹廷,彭雪枫将军的五叔,国民革命河南先驱志士,深得冯玉祥将军重用,历任西北革命军旅部书记官、军部军法科科长兼禁烟督办,因母病危辞官返乡。时值宛西土匪猖獗,民无宁日,而新兴的民国政府走马灯似的不停变换,除了派粮派款积极外,根本没有治理百姓的心思。锡田戴孝出征,组建一支三百人的地方民团,一战击溃鲁山悍匪崔二蛋,威震南阳,远近土匪闻风丧胆。
“长啸老弟,我的老同事,你难道也急流勇退了?”
“狗咬狗一嘴毛,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天无宁日,黑暗到何时。”长啸上前一把握住彭禹廷的手,喟叹间愁眉紧锁。
彭禹廷是中国现代史上“村治健者”的代表人物,宛西自治运动的领袖,知名学者梁漱溟的同僚,内乡县别廷芳司令的恩师。他所创办的乡村模式,曾被梁漱溟等人奉为样板,全国推行。他说:“长啸啊,生逢乱世,有识之士当救民于水火,此次回乡,能不能在邓县境内竖起一杆自治大旗,为老兄我向南剿匪打个前站呢?”
好朋友就是一面镜子,长啸忽然间胆气凌云,他说,哥你放心,我回去就按你的路子走。
二、狼烟四起惊乡邻
当天下午,井长啸辞别彭禹廷动身返乡。本来百十里路程,就是信马由缰,傍晚也能到家,却没料到离家不远的老刁河涨了大水。沿堤往上游走了许多冤枉路,才从前河桥过了刁河,这时候日头已经压山,但此地前不搭村后不搭店,他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赶路。
三山加一坡,净是土匪窝。邓西从厚坡到九重的十八里官道崎岖难走,这里坡陡沟深,荆棘丛生,野生灌木遮天蔽日,论兵法,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千儿八百人马藏匿沟底就如大海藏针,历来属于刀客抢犯看好的黄金地段。
催马走到鬼见鬼愁的红岩沟半坡处,天已擦黑,路上早无行人踪迹,清凉的晚风在渐渐昏暗的暮色中吹过面颊;归巢的一群乌鸦从他头顶倏忽掠过,突然间哇啦几声,吓他一跳;胯下的黄骠马接连打了几个响鼻,好像在给主人预警什么。井长啸头皮一怔,心里泛起一股瘆人的寒意。他正准备掏枪上膛给自己壮胆,就听坡道上方马蹄杂沓,一队人马迎面冲下,发出阵阵刺耳的唿哨。
借着黄昏的光线他看清了这伙强人,一群刀枪并举的土匪队伍。他心一紧,拨马回头,却见道路两旁有两棵大树拦腰折断,庞大的树头横亘在官道当中,拦住了马的去路。他这一惊非同小可,纵下马来,顾不得挂人的刺荆,飞快钻进灌木丛去。
清末民初乱哄哄,各地军阀你方唱罢我登场,连年混战不休,中原逐鹿东奔西突,中原百姓民不聊生。民风剽悍的邓县,总有受尽盘剥的破落农民铤而走险,三五人一伙,数十人一群,弄来几杆破枪,白天各自下地耕田,夜晚聚集拦路截抢,当地人称“架杆儿”。继而驻军频仍剿匪,内地的外地的新股老股便沉瀣一气,发展到打家劫舍划疆而治,甚至攻城掠地雄霸一方。官军进剿,他们逃进西山利用熟门熟路与之周旋,一旦撤军,他们又如饿狼出山,烧杀抢夺。
在行途中遭遇土匪早已司空见惯,井长啸从军前见识过几次,他们那时讲绿林道义,专抢走镖的富商和一百亩地以上的大户。
他在灌木林中东奔西走,找不到逃遁的路径,索性缩身退回,潜伏在大路旁边的草丛里,给土匪来个灯下黑。喧哗声越来越近,他努力屏住呼吸,悄悄看着那群人一笑二骂掠走他的马匹和包裹。当最后一双脚从他头顶迈过去时,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里。他缓缓直起腰来,把攥出汗水的手枪插回腰间,自解自劝:“罢了罢了,财去人安乐!”话未落音,一只十分柔软的纤纤玉手从路面上伸出来,轻轻松松抓住他的领口,另一只手闪电般下了他的枪,一串银铃般香脆的笑声直刺他的耳鼓:“三年不回鬼中鬼,喝了姑奶奶的洗脚水!”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掉进水缸的老鼠,任凭这只小花猫尽情戏耍。
眼前这个女匪首他见过,她是三山悍匪马登浩的掌上明珠,名唤马婵娟,江湖人称赛貂蝉。自幼在土匪窝里舞刀弄枪,传承一身绿林侠义之风,虽说水灵活波长得闭花羞月,但性子却野的没人敢爱。那年三龙镇三月十八庙会,区长家少爷仗着人多枪多,明目张胆地抢人家赶会的姑娘,被她当街鸣枪拦住,一顿酣畅淋漓的马鞭抽得衙内哭爹喊娘。他当时在镇公学教书,忍不住叫了一声好,祸事来了,赛貂蝉一双杏眼盯住他半晌不会转圈。曾外公是十里八乡人所共知的美男子,飘逸俊朗,风流倜傥;又是百里挑一的黉门秀才,擅长吟诗作画,一笔好写更显得文采出众。一见钟情的故事也许牵挂着两人前生未了的孽缘,马登浩禁不住女儿一哭二闹,第二天便委派山寨师爷上门提亲,要把女儿嫁给黄龙庙井家长子。井长啸看不惯土匪的所作所为,打死也不情愿,推辞说自己曾在祖师爷面前发过弘誓大愿终身不娶;他父亲更是老门老户思想,不想和土匪有瓜葛,对师爷作揖打拱,又送一百大洋给马登浩喝茶赔罪。当晚,马婵娟带领马队兵临黄龙庙小寨,朝寨门楼放了三枪,放下狠话:“井长啸,姑奶奶出身不好那是官府逼的!天下男人多了去,本姑娘只盯着你这个八根柴火架起来的小白脸,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往后哪家姑娘胆敢迈入你家洞房门槛,她就是本寨主枪下的活靶子!”......
她在端详他,然后掏出手绢认真擦拭他满脸的冷汗,情意绵绵说道:“井长啸,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前世姻缘棒打不开,你得相信命运这个东西,你越是要躲,它越让你相凑。要不然,你逃婚三年,怎么又乖乖撞到本姑娘的枪口上呢?”
三、振臂一呼枪在手
接下来的故事顺理成章,曾外公半推半就成为大山寨的乘龙快婿。用过来人的话说,那叫秦晋之好,各取所需。
井长啸在聚义厅向威风凛凛的马登浩抱拳行礼,不卑不亢说道:“马大当家的,你的大名如雷贯耳,你的豪气威震三山,邓西第一条好汉非你莫属,你当年也是被狗官逼上梁山,现在虽说明火执仗蹚土匪,与富人们的官府做成了死对头,可你本身也在震慑外匪和保护地盘上多灾多难的百姓,这是不争的事实。但是,说句您不爱听的,近年来,江湖匪类充斥江湖,绿林侠义荡然无存,大染缸里洗澡——没有一个白人,你和你的手下当然也不例外。在兵匪如麻的世界里,一方父老乡亲成为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有句古话叫:‘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他们‘号呼而转徙,饥渴而顿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不能自拔。而有权有势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们给予百姓的只有更加疯狂的搜刮和盘剥,比一帮土匪有过之而无不及。今天之邓西,需要一个顶天立地的救星,和西北军挂钩,带领大家走镇平彭禹廷宛西自治的路子,让这方乡亲安居乐业,那么他将青史留名,被万民景仰和称颂。天下者非一人者之天下,有德者居之,无德者失之,英雄盖世的您,有人有枪有名望有地盘,难道不想担当起救民于水火的重任吗?”
马登浩手下的八大金刚听罢磔磔怪笑,七嘴八舌说道:“黄口小子,扛了几天破枪,不知道天高地厚。邓县城有个宁洗古,蹦跶起来搞村民联防自治,上面不尿他,土匪仇视他,怕最后连命也搭进去了。前车之鉴啊!”
马登浩却深思半天,觉得这是一个扩充地盘的好机会,反问:“你认识镇平彭禹廷?”
井长啸说:“岂止认识,同僚多年,他承诺给二百人众的反正者一个团长名分,你可以在下面分封连排长,将来四县联防,给民团发枪发子弹。”
马登浩说:“打着民团旗号可以,但不接受改编,我的人、枪、地盘,我说了算。另外,附加一个条件,你必须今晚就和我女儿拜堂成亲,成了一家人,啥话都好说。”......
一夜无话。第三天,井长啸带着新婚的妻子回到黄龙庙,马车上装着十几杆当作陪嫁的枪支。
四、聚众三战虎蹲门
在排子河上游大大小小的支流中,黄龙潭很有名气。自北向南的河水,从这里打了个踅儿,折向东南而去。这一踅一折,冲刷出来一个深不见底的清潭,老辈子人称是黄龙摆尾的地气,这里要出大将军的。很久以前的居民,在一河两岸修筑堤坝用于灌溉,黄龙潭从来就没有干涸过。明清时候,井氏家族的祖先军屯留居此地,在两岸形成几个规模不小的村落。后人在黄龙潭河西的风水眼里依坡修建一处祠堂祭祀先祖,他们的始祖曾官拜大明镇国将军,被皇族招为驸马都尉。后来清军入关,大肆搜捕明朝遗老遗少,井氏家族讳莫如深,对外言称庙里的塑像是掌管河神能够呼风唤雨的黄龙爷,一袭黄袍加身,在此地享用香火。黄龙庙公置庙产三顷有余,护庙的村民近百口,由于祖先行伍出身的缘故,村人十分崇尚武道,一到农闲,一帮壮汉就到河套里竞技切磋。
井长啸的家族堂兄弟九个,除了老大长啸儒雅文弱外,其余八个都属于典型的彪形大汉。满门丁壮齐整,在这个小寨里说话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大家都来贺喜。酒足饭饱之后,村邻个个愁容满面,他们说,咱村就像菜园里的韭菜,官府土匪想割就割,割了一刀有一刀,一年的收成填不饱肚皮,庄稼人还有什么盼头!
长啸敬酒时发现少了一家子人,就问:“大喜的日子,南院三婶怎么没来,难道出了什么事情?”二弟头摇得像拨浪鼓,告诉他,上个月三婶唯一的宝贝孙子被西乡土匪丁瘪三绑了肉票,土匪狮子大张口,三百大洋一个子都不能少。这二年,村上连遭搜刮,砸锅卖铁也凑不够,过几天,土匪送来孩子的一根指头,三婶的儿子发毛了,磨利一把菜刀去抢儿子,被活活打死在丁家寨炮楼。尸体用牛车运回来,儿媳妇吓疯了,三婶整天整夜地哭,眼睛都哭瞎了。
长啸手一哆嗦,酒壶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