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借钱(小说)
这是小郑的话,我记了下来。
他是我的亲戚,长我一辈,大家叫他“小透卵”。这个绰号自打我记事起就有了,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大人小孩都叫,也没见过他恼;他当然不会恼,因为他爸有时气了也这样叫。大约是当时农村穷,衣着一律是旧、破、土,见着身边谁穿得亮丽醒目与众不同,不像个劳动人,就会带讽地说:“欸哟——,上海下来个“小瘪三(小透卵)!”——取这么个意思吧。
如今,“小透卵”业已五十多岁了,样子,脾性,却一点也没变,还是年少时一贯的模样:能侃,花哨,时尚。大板鞋,花衬衫,大檐帽,无论冬夏寒暑一贯的装束;秃顶,几根稀稀的毛,溜顺,喷香;名贵表,限量版的,他自己说的,我反正不识,只有羡慕的份了。难得一起吃个饭,大冷的天,别人衣服裹得紧严,他总是去了外套,还把袖摞得刚刚好,露出个表。不时胳膊一抬,优雅一瞥,作思索状,说:“还早,还早。”此时,一桌人总会静气凝神,不约而同瞩目他,总觉得似有客户在等他,特忙,感觉陪我们吃饭是好有面子的事。最近又添了个时尚腰包,总鼓鼓的,要么是钱?要么是卡?我老是这样想,因为我身边戴腰包的都是生意上的款爷。但我从不好意思叫他解下来让我看看,欣赏一翻,过过瘾,毕竟是我长辈,不敢造次。我也想学着买一个,好看,时尚,满足。但摸摸口袋想想,我这工资除了装包卫生纸也想不出还能装个啥来,于是也就作罢。稍稍缺憾的是,他车子是二手的,油漆似乎已不堪蒙尘,暗处正纷纷偷着脱落;我大为迷惑不解,劝他说,该换换了,有失身份。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天天路上跑,蓬头垢面,要那么好的做啥!——要朴素些。我想想,也是,老板做得大了,客户不在乎车好车坏,都会猜想:私车定是藏在车库里呢,留给可心人开的——嘻!嘻!业界大佬任正非不也老挤公交吃盒饭么。于是,反倒觉着有蕴蓄内敛之美了.
不管怎样,作为亲戚,他阔了,我总为他高兴。因为族户里除了我穷就属他了,现在他脱贫奔大康了,我岂能不为他高兴?同时也会想起一些以前他一路来的不容易。年轻时做过太多的事,可就是一样也没有成功过,除了衣着光鲜这点例外。诓了个老婆,可怜,竟住的地方也没有!总不能老在一个屋里和父母床头挨着床尾吧?总不能老让父母夜了还要往外跑吧?去丈人家吧。丈人说,我女儿都不要了,认识你个啥?走吧,该去哪,爱去哪——去哪!“嘭”的一声,于是,扫地出门,于是,到处漂泊。用他自己话来说,那段日子真是灰不溜秋,门槛无人问津不说,走过路过人堆总觉着背后发热有人戳戳点点,如芒在背。有时脚步飘摇来到河边淘米,洗着枯萎的菜叶,洗着洗着真想跳河。望着河水,映着自己业已褪色依然时尚的衣装,不由簌簌一通眼泪,捧把河水抹抹肿肿的眼,迷茫处还是不甘,又折了回去。真是苍天眷顾于他,时来运转了,因为他老父亲死了,死前特招他回去,留给他一只碗。据说,这碗是祖上传下来的,传了都好几代了,在扫除四旧的年月里,这是历史是成份是不祥之兆,避之都来不及呢,如探汤如火棍谁去碰?所以他父亲一直在哪个角落里藏着,也没人知道,或者知道也没人想起。直到老父亲临死前,这才提到此事,目光在众多儿女中间游离,几番犹豫不定之后,终于心有所属,两眼定定,示意传给于他。回光返照里,老头竭尽全力,似有未尽之语凝在手上;然而终于抓空,手一摊荡下床沿,就去了,如这朝天的碗,只张口,再不言语。四周一片静默,接着一阵喧嚣杂闹,各样的心思,但又能怎样?再大的风雨总会停息。人世间的许多事是无法讲得清分得明拎得正的,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纷扰了。总之他得到了。碗在手了,话没影了。他立刻拿给懂行的去看,这一看,不得了,说是慈禧当年漱口用的,价值不菲。他一刻也没犹豫耽搁,立马换了套房,——破碗有什么用呢!何恍还是死人漱口的东西,晦气。这一换,果然一切容光焕发了,自己立马就当上了老板。可惜,他公司我一直没顾得去参观过,因为他老忙,总说在出差谈生意在外,为此,我总感到遗憾不已。
最近,他儿子也结婚了,儿媳也漂亮,小两口工资都七八千,是他告诉我的,用他话说,这日子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将就着,暂时也就这么着了,一副淡淡无可奈何顺其自然的样子。我可是羡慕不已,真盼望着哪天他能提携我一下这个穷的叮当响的晚辈,好让我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的老婆也能舒展一下眼眉,也不枉跟我一场。我像孩童般的一直期盼着,等呀,等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在一天天的忙碌奔波中,我渐渐淡忘了.
也许是心灵感应吧,几年来一直没有通信的他终于来电话了。那天夜里,天黑沉沉的,像要下雨,人也闷的发慌。我吃过晚饭坐在门口,看着漆黑一片的天空正发呆。突然一个闪电,黑夜里的一切都被照的通明,都显出了原形,清清楚楚,黑夜里我也被照得浑身通透发白。心,惊魂似的一荡。就在这时电话响了,就是我这位长辈的。我一阵欣喜,心想:他到底没忘记我,好事来了。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还没来得及等我开口,他就一阵的机关炮,嘘长问短,介绍这阵子没联系的曲折缘由,动情处唏嘘不已,亲切如在近前,我倍感关怀和温暖。
一阵天南海北神聊之后,他顺便问了我一下,问我方便不?说他最近想新投资一个项目,手头稍微有点紧,周转不大方便,要向我挪点钱,救一下急,过不多久就连本带利一起还我。
你知道我本能第一反应就是,没想到,特诧异,他咋想到了我?原因是,我在我们族户里算得上是最穷的,夫妻都是小职员,微薄的薪水,还要不间断往学校里灌水,因为孩子还在上学。亲戚们都明白。谁再要借钱也不会想到我,都是瞪着眼睛防着我向他们借钱。同门同族里做老板的多的是,与他的关系应该都比我强,因为他们都是老板,有共同语言。今天这是咋了?试探我?但这想法像这闪电一样一闪而过,马上转念回想:说不定他这是在考验我。龙也有搁滩的时候,老虎也有错落平原的时候,这不正是我尽力示诚的好时候吗?但底子在那都清楚,我告诉他,我确实也没多少余钱,只能尽力而为了。他说:“没事,也知道你底子不厚,挪个急就行,十万八万都行,别人有钱我还不去借呢,我不稀罕,越有钱越吝啬。你能借多少就多少,我不嫌。”他说,这两天有雨,等天晴了来取。我应诺说,好的,好的。
老婆一旁听了问我啥事,面对管钱的我只能如实回答,并真实告诉了我心里的想法:这次你帮了他,以后他定也会帮助我这个穷亲戚的。她静静的在一旁听着我的劝说,没说借也没说不借,像是在想着什么心思,稍微停了一会,她把电话接了过去,拨通了号码,走进房间,关了门,在里面通起话来,像是装着不知情在询问着一些事情。外面下着雨,我在门口黑夜里站着,不时一个闪电把漆黑的夜空照的透亮……
似乎过了许久,或许不是?黑夜里的我看不清空间,也不知道了时间。当又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的时候,房间门开了,刚好映着我妻子的脸,平静的没有一丝表情,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的一样,一切尽在她预料之中,淡淡的说,他不会来取钱了,或许他也不会再来了。我惊愕:“为啥?你说啥了?他是我亲戚,你就是不借也不能这样?叫我如何做人?”我都要疯了,电光里映着我惨白发青的脸。
这次还没等我发作,刚才还平静的妻子立刻像外面啪啪的雨声炸了开来:
你知道你为什么穷吗?无能暂放一边不说,说了伤感情,懂的人还更会说我瞎眼睛呢,不值当。今天只说一个字,傻!傻人才会老被骗,才穷。帮人也不看看对象是啥货色,平时你们叽叽咋咋我不啃气,由你们去,爱咋吹任由你们吹。插嘴,要么就被说不贤惠不知道尊重人,要么就说我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但头发短的你们见识就是长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的唱的再好,本质能改了?狗改得了吃屎?老鼠改得了打洞?打一开始我就想着他在骗你。对于一个骗子老手要叫他说真话那是不可能的,但总会有疏漏。而对于你这个不长脑子的傻子,我又不能一开始就对你说我的看法,那还不坏事?看你刚才的样子就知!所以我刚就关起了门慢慢和他聊和他套,和他玩太极。我就不信他借钱的没性子和我聊?时间长了会没破绽?果然他漏嘴了。他说他要投资搞第二产业,要买某处新开发的房产做餐饮。我问他哪里?他不能不答呀!他总不能还没定的事就心急火燎的问我借钱吧。结果就是这个房子漏马脚了,我怕他逃脱其词,问他两次,他说是某处八号房子。要知道,八号房子前几天刚好我的亲戚全部整栋楼买下来了。他不是在扯谎吗?我马上好不客气地戳穿了他,他还要狡辩说记错了。这事情会记错了?何况刚才我连问他两遍,他还言辞凿凿,得意洋洋。这井都跳了,还带改的?我立马叫他别来了!我替你做主了!这样的人你还要他来吗?钱在这,你要借吗?
哐——!又是一个闪电,我浑身一个激灵冷战。黑夜里的一切照的透亮,妻子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张口结石呆如木鸡生活呀,有时真希望有像你这黑夜里的雷电,能把一切黑暗里的东西,躲着藏着的东西,似是而非的东西,照出原形。诸如头发长的就一定是见识短么?头发短的就一定是见识长么?心,就一定是统一的红么?眼里见到的,心见到的,一定是一样的么?但,有一样东西是真的,又傻又不动脑的人定受骗,定穷,这是妻子眼里的雷电照出来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