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有事，提前了。”杨丽梅不容质疑地说。钟文石“哦”了一声，沉思着没再说话。片刻，他对郑东风说了声抱歉，不能请他吃晚饭了，等卖了画请他喝酒。
　　 郑东风再次被“驱赶”出画室，却看到画室对面酒馆老板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头歪着像是在打盹。“这么冷坐门口睡觉，还是胖子耐冻。”郑东风心里嘀咕着。这时，画室的门开了，一个男人闪身出来，门又迅速关上了，房间的灯熄灭了。酒馆老板激灵起身，招手叫来伙计，耳语几句，伙计尾随那人消失在黑夜中。
　　 郑东风在路对面的屋檐下看得清清楚楚，画室出来的男人中等身材，戴着帽子，不像是瘦高个子的钟文石。如果是买画的，小酒馆老板为什么派人跟踪，又为什么会监视画室呢？这一连串的疑问，他想了半个晚上也没有结论。
　　 第二天一早，郑东风又去了沁园画室。钟文石裹着棉衣，睡眼惺忪地问一大早什么事。郑东风把他拽进屋子，问昨晚来的那人是谁。钟文石打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就是一个客户，来买画的。郑东风不想再和他磨嘴绕弯子，就把昨天晚上看到的讲了出来。
　　 钟文石听完，骂道：“他奶奶的，没想到这死胖子是个狗，看我最近生意不错，眼红了，就想整事儿。”
　　 郑东风厉声说：“他想整事就该直接冲你来，为啥跟踪你的客户？我觉得没这么简单，你没说实话，有事隐瞒着。”
　　 钟文石先是沉默，又立刻从床上忽地站起来，瞪着郑东风喊道：“我就是一个画画的，不偷不抢不犯法。郑东风，以后没事别老往我这儿跑，多花点时间陪陪陪你的舞女！”
　　 “好心当成驴肝肺。”因为郑东风还要赶到医院上班，也懒得和他多说，甩下这句话，头也不回，气呼呼地走了。
　　 第三天晚上，钟文石主动来找他。一进屋，就摘掉围巾，黝黑的脸此时却显得苍白，额头上滴着汗珠。他脱掉大衣，左胳膊缠的白布已经被血浸透。郑东风检查时发现胳膊上是一道很深的伤口，血肉模糊。问他怎么回事，他咬着牙说摔伤的。郑东风找到简单的药具，没有麻药，钟文石咬着牙，汗水浸透了衣衫。包扎好伤口，郑东风倒了杯水，坐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文石，如果你还把我当成朋友，相信我，就告诉我实话。你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文石疲倦地靠在沙发上，片刻后，他语气缓缓地说：“别问了，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东风，记住，你就是个医生，我是你的病人。好了，我得走了，丽梅还在画室等着我呢。”说着，他站起身，穿上大衣，伸出右手拍拍郑东风的肩膀：“谢谢你，兄弟。”
　　 平时两人总相互戏弄嘲笑对方，钟文石突然用这种语气说话，甚是意外，郑东风更加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事。那根本不是摔伤，而是枪伤，子弹先已取出，伤口没及时处理化脓感染。
　　 “文石，等等。”郑东风叫住钟文石，从抽屉里取出一瓶消炎药，放进他的口袋：“按时吃，过几天，我去给你换药。”
　　 钟文石拥抱了一下郑东风，拉开门消失在夜幕中。
　　 望着他的背影，郑东风的心被揪了起来，他隐约感到潜伏在阴暗角落的萧杀之气正迎面袭来，令人毛骨悚然。这样的担忧持续了三天，他再也坐不住了，下班后悄悄揣了药品与纱布去了沁园画室。
　　 钟文石正专注地看着墙上的画，还是那身长袍，乱蓬蓬的头发，瘦得像个电线杆。转头看到郑东风，若无其事地招呼着：“东风，过来看看这幅‘辽河日落’怎么样？我刚画的。”
　　 郑东风没去看画，关上门，拉出椅子坐下：“我现在不想看什么落日，最想看你的伤怎么样了。”
　　 钟文石不谈伤情，却饶有兴致地讲他的“辽河日落”：“日落时的景致真美啊，夕照中，晚霞缭绕，朦胧缥缈，若海市蜃楼，犹人间仙境。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地落下，触碰到波光粼粼的河面。河面多像一个橙色的温床，温馨舒适柔软，我都想跳下去，也在这张大床上好好休息休息。你看，我画的就是这种意境，这也是我最满意的作品。”
　　 郑东风把换下的旧纱布投进垃圾筒，想想不放心，又用火点燃了。钟文石脸上闪过的欣慰笑容，还是被郑东风掠过的目光察觉到了。郑东风不动声色，擦干净桌子，去看钟文石引以为豪的作品。那是黄昏时的辽河，空寂的河岸被染成金黄色，河面上方的残阳与云霞，在他的画笔下变幻着色彩，由猩红到浅淡，溶解到了河水里。芦苇摇曳在夕照里，天空映着两只飞鸟的影子，的确极有意境。
　　 “落日带给大地的是什么？是寒冷是黑夜，是白天蓬勃生长晚上却瑟瑟发抖的草木。”郑东风在努力控制情绪，话一出口还是带出了愤怒。钟文石看着他，不急不躁地泡着茶，嘴角带着笑，示意他接着讲下去。郑东风喝一口茶，平复下心情，接着说：“日出就不一样。它代表着希望，预示着光明。朝阳用光芒驱走黑暗，给万物带来温暖。我喜欢日出，虽然我没有宏伟的抱负，也缺少冒险精神，但这并不影响我拥抱阳光。我要预订一幅‘辽河日出’图，这样阴雨天也可以看到日出。”
　　 “以前咋没发现你这么像个诗人？”钟文石为茶杯续上水，见郑东风绷着脸不接他的话，不再嬉皮笑脸：“东风，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有点偏激。你知道凤凰涅磐，浴火重生吗？落日就是这样的。太阳经过河面时会有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一种是充满了勃勃生机，呼之欲出的鲜活，这是黎明中的朝阳；一种是垂尽光泽，老之将朽后的坠落，那是黄昏里的夕阳。而当太阳升起，它的每个阶段状态也是不同的。等它耗尽了全部的热能，就是夕阳落下的时候了。但落日不是结束，而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积存能量，等待着重新跃出河面。”
　　 暮色来临，夕阳再次落下，像在配合着钟文石上演一场话剧。他们都明白彼此的意思，却都无法说服彼此。
　　 “东风，先别走，还有点事拜托你。”钟文石指指椅子让他坐下，自己进了小卧室。郑东风看到墙上的挂画少了很多，露出大片白墙，笔筒与画板置于墙角，油彩干涸，少了墨香，显得有些凋敝，而那幅“辽河落日”也透着刺骨的寒意。是画卖得太好衣食无忧，还是钟文石心思已不在画画上？
　　 钟文石手里拿着一个黄色的锦盒走了出来：“这是给燕子准备的生活费，东风，你抽空替我送去。我最近太忙，结婚可真是件麻烦的事。”他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叠满洲国圆，还有一个银锁。郑东风疑惑地望着他，钟文石笑了：“放心，这都是我卖画攒下的钱，这个银锁是燕子小时候戴的，她上次提起来，我一想，她今年都十七岁了，大人了，也该还给她了。拜托你了。”
　　 钟文石父母早亡，钟燕是他唯一的妹妹。钟燕脸圆圆的，齐耳短发，爱说爱笑，叽叽喳喳像只燕子。她喊哥，郑东风和钟文石一起答应，她就笑弯了腰。
　　 “文石，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兄弟，你真的不想对我说什么吗？”郑东风心情压抑得快要爆炸了。
　　 “燕子的事就拜托你了，可不能让我们的妹妹受委屈。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好了，走吧，忙过这段请你喝酒。”临出门前，他拍拍郑东风的肩膀，说：“东风，我做的事情，你以后会知道的。日落不是结束，是在迎接黎明。”
　　 郑东风在晨曦未露时到了辽河边，静坐了半个时辰，期待日出。当河面出现了浅浅的一抹嫣红，他知道，日出将至。他要拉着钟文石一起看日出，带着画笔去画日出，那个有着万丈光芒的日出。
　　 可是，他的这个愿望再也不能实现了。
　　 昏暗的夜色里，一大群人围在沁园画室，警察拉起了警戒线，围观的人们小声议论着，画室门前躺着一个人，头部下面一滩殷红的鲜血。
　　 郑东风的头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想迈步过去，被人从后面拽住胳膊拉走。这人他在画室见过，是一位收藏家，钟文石叫他老孟。老孟把郑东风拉到僻静处，声音沉重：“画室已被监控，现在去画室的人都会被抓。”接着又说了一句：“文石虽死犹荣！”
　　
　　 六
　　 钟燕早已泣不成声：“我以为是梦，原来是真的，都是真的。”
　　 郑东风帮她擦去泪水：“别哭燕子，你有这样的哥哥应该高兴，他是为了更多的人能看到日出而离开的。他是个真正的男人，我最应该感谢他，是他用生命唤醒了我的麻木，让我知道了这世上不需要精神鸦片，需要的是信仰。”
　　 “信仰？”钟燕仰起头。
　　 “对，信仰。这个世界有太多的黑暗，人们在黑夜中行走，却有着对光明的向往。寻找光明并张开双臂拥抱它，就是我们的信仰。”
　　 此时，晨风撩起白色的窗帘，郑东风看到天空中绯红一片，太阳已经升起，那是落日沉寂一夜之后的喷薄。
　　 辽河一路向南，奔腾不息，河岸晨雾散开，落入花间草丛，汇聚成花草叶上的水珠，滴滴濡湿了衣裳。风掠过河面，带着凉意，滩岸鲜有行人，绵长的河岸更显孤寂。钟文石的墓地就在龙首山腰，远望辽河。踩着丛生的杂草，拨开凌乱的枯枝，来到一座孤零零的坟墓前。坟前放着一束白色的蔷薇花，还带着早晨的露珠。钟燕抚摸着墓碑，泪水早已扑簌簌落下。
　　 “东风哥，我哥他什么时候加入了抗联，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钟燕问道。
　　 “我知道的也晚，文石一直在利用画室做掩护从事地下工作。杨丽梅被出卖后，他找到叛徒并击毙了他，自己也受了枪伤。他忍受着失去未婚妻的悲痛，紧急中利用电台明码发报，传递撤离信息，保护了银州地下交通站。”郑东风抚摸着墓碑，望着绵延不息的辽河水，陷入对过往的追忆。
　　 “我哥太孤单了，以后我死了也埋在这里，陪着他。”郑东风转头瞪她一眼。钟燕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两人默默地走在回城的路上。郑东风沉思着：日军的弹药库在城西郊，西入口处是必经之路，但那里有关东军把守，想要携带武器通过不容易，而进入弹药库是难上加难。任务的难度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眉头紧锁。
　　 “很棘手，对吧。”钟燕轻声吐出几个字。
　　 “什么？”郑东风问。
　　 “我是说任务，很棘手。”钟燕说。
　　 “整个会战的胜负，几万中国军人的生命……”郑东风神情严峻。
　　 郑东风觉得此话太像指挥官的口气，立刻转了一个调子说：“没有什么东西，能从头到尾看到全部。也没有什么事情，从一开始就看到结果。如同走路，需要一步步的走。这是小说《奥兰朵》里的句子。”
　　 钟燕读过这本书，她还把书中精彩的地方抄下来。所以，她马上接着郑东风的话：“他们拿走蜡烛，他就养萤火虫照明，他们拿走萤火虫，他就用火绒。他要用光亮记住走过的岁月，记住爱，记住时光。”
　　 钟燕挽住郑东风的胳膊，顿了好久，说：“我明白了。明白你为什么一再强调‘仅学好知识是不够的’，因为人还要有坚不可催的信仰。我要成为哥哥一样的人。说吧，我能做什么？”
　　 郑东风惊讶钟燕这么快就调节了心态，心中宽慰了许多。他直视着钟燕，点点头：“如何做，我会告诉你的。”钟燕笑起来，那种笑带着被认可的兴奋。
　　 正在这时，突然两声枪响，紧接着，一辆黑色小汽车箭一般冲来，距离郑东风几米处停住，又猛地九十度转弯，向东折向一条僻静的支路，很快消失在胡同之中。由于速度太快，他隐约看到开车的是个长发黑衣女子，相貌无从辨认。不到半分钟，一辆吉普车快速追来，在街口停下，面对三条支路，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追。车里下来一个日本兵，厉声问刚才的汽车向哪个方向跑了。这时，钟燕突然哭喊起来，她捂着腿，坐在地上，脸上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郑东风想伸手去拉她，日本宪兵用枪指着郑东风，黑着脸不许他动。命令他快回答。郑东风向西边的路一指，气极败坏地骂道：“妈的，一辆黑色车，往西跑了。敢撞老子的女人，看我不把车给他砸个稀烂，两腿都给他打断。”
　　 日本宪兵不耐烦地打断了郑东风的叫嚷，转回身用日语对车上另一位军官模样的人汇报。郑东风学习过简单的日语对话，听他们对话的意思大致是“千万不能让这人跑了”。看情形应该涉及到一个重大机密，与那个黑衣女子有关。
　　 吉普车一路尖叫着向西追去。郑东风与钟燕会意地相视而笑。直觉中，他们都认定日本宪兵追赶的人，一定是应该去帮助的。他们如此急中生智，演得恰到好处。钟燕笑郑东风刚才的样子像个惹不起的痞子，郑东风说钟燕就像个泼妇。笑过后，钟燕不无担忧地说：“不知道那人是谁，千万别被鬼子抓到。”
　　 郑东风反复回忆着小汽车里的女人，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他却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和钟燕的年龄差不多，是单独行动还是有计划的，不得而知。但他敢肯定，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防范会更加严密。无疑，他完成任务的艰难度又加重一码。
　　 桃源客栈餐厅。郑东风思考着此行的任务，饭菜也没品出什么味道。回到房间，风迎面吹来，窗纱飘舞，他敏锐地察觉到房间的变化，目光剑一般扫过房间的每个角落，窗台上的花盆移到了茶几上，花盆一角压着一张纸，上写：清水河畔清水流，时光城里时光长。
　　 郑东风认出是白湘果的字体，如她的人一样自由洒脱，字体刚劲有力，完全不像女人的手笔。捧着这张字条，郑东风眼睛潮湿了，犹如石落心湖，荡起阵阵涟漪，层层铺陈，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