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水轻唱
　　 那是一种能将耳朵洗净的声音。它甚至不会消散于流年里，总在某个寂寂的夜，飞过时间和空间的阻隔，悄悄潜入梦里的温暖。或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流淌着一条河，曾经的人歌人哭散尽，只余那潺潺之音，伴着岁月的芬芳，洗去一路上的风尘。
　　 儿时清澈的欢乐，是每个人念念回首间的家园。总会有一条小小的河流，每天淌过你的眼睛，就像那些沉默的岁月，当河流多年以后淌过心上，所有曾经的沉默都成为水声的背景。是谁在记忆里轻唱，是母亲低低的摇篮曲，是村外的小河永不停歇的歌声。在无眠的晚上，似乎能辨出每一朵浪花开谢之间的音符，乘着夜的翅膀，化作无数的精灵飞舞成梦里幸福的形状。
　　 岁月如河，当告别成长的故乡，我们只能在心极静之时，去听岁月的歌声。就像在独居的闲静时刻，听拧不紧的水笼头的点滴之音，每一下都落于心湖之中，每一声都漾起无边涟漪。仿若时光轻轻的足音，悄悄惊起无尽的美好。
　　 即使辗转于尘世的劳碌之中，偶然的水声也会让我们尘俗顿忘。入山深处，忽闻水声，那声音掠过层层林木，拾起几串鸟鸣，就这样进入耳朵。行到近前，但见水光悠悠，澄澈流碧，此时看山看树，却是另一番情趣，水声又洗亮了眼睛。于是默然而立，足下缓缓走着的波纹，便送走了太多的烦忧，这一刻，水声还洗净了心灵。
　　 或者，于落寞时静听另一种水声。守着一扇窗儿，听雨，雨是飞翔的水，它们落在花儿上，落在叶儿上，落在心里。如果说，河流的声音是水与水之间的碰撞，那么雨声，就是水与万物的合唱。如此便演绎出太多的思绪，落芭蕉而思离愁，滴小池便涨乡情，弹瓦键则生寂寥。不同于瀑布的激昂，长久入心的，依然会是那种低低的吟唱。
　　 水声是不连贯的。破破碎碎，断断续续，却有着一种直入心灵的节奏。也许是我们静听的心情，将之连缀成一曲天籁，浑然又怡然。那就像那些琐碎的日子，走过时，只有些许点滴片段在心底，可是在回望的眸中，岁月却是如歌般消弥了所有的空白。
　　 喜欢自然的水声，是不经雕琢的声线，携着淡淡的风月，总会给我不期然的感动。就像我们心里住着的那条河，就像心里住着的故乡，不管河流改道他乡，不管故乡在烟尘之外，那些童年的水声一直在生命里荡漾，荡漾成永远的眷恋。
　　 是的，听水轻唱，是最幸福的时刻吧。所以，记忆里的河流一直在。
　　 你在那里，你不沉默。我在遥远，依然聆听。
　　
　　 二、茶香遥远
　　 关于茶最温暖的记忆，是在儿时，祖母是蒙古族人，对茶有着特殊的情感。在她的影响之下，家里除了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喝茶。常常在饭后，大家围坐在院子里，饮茶聊天，有微风吹过，那是怎样温馨团圆的一个场景啊！所有的亲人都在，每一张笑脸都印在童年的心上。而如今，至亲零落，自己也孤身一人走向他乡，良辰不再，不胜唏嘘感慨。
　　 在少年时，我曾一度走在堕落的边缘。不去上学，整日在外面游游荡荡，甚至饮酒打架。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语文老师，把我从那条路上拉回来。那是一次偶然的相逢，喝醉的我在那条静静的街上摇摇晃晃，一只温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回头看，依稀可认出是我们的老师。他架着我的胳膊走进他家，很大的一个院子，被葡萄的枝枝蔓蔓覆盖着。他很快地沏了一壶茶，给我倒了一杯，说茶可解酒。那茶浓浓的，琥珀色，芳香四溢。我的手抖动着，有两颗泪落入杯中。
　　 离开时，老师对我说，以后再喝醉了就到家里来，有茶，葡萄也熟了。后来我便常去那个美丽的院子，留恋那淡淡的茶香，留恋那温暖的话语。只是，我都是清醒地来去，再也没让青春沉醉过。在泥泞的雨季时，是那一缕茶香，给我指引了一条铺满阳光的路。
　　 大学毕业后独自在陌生的城市奔波劳碌，为生而活，每次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都是身心疲惫，有时甚至不敢去面对明天。当理想和现实的巨大落差摆在眼前，碎了春江散了鸭，平静与激情皆不可得。波澜不惊的日子一天抄袭一天，心中的种种都被时间冲磨得面目全非，有时觉得麻木也是一种解脱。
　　 那一个中秋之夜，邻居的退休老人邀我过去赏月，在他家的院子里，同样是两盏清茶，一瞬间仿佛时光重叠，少年的岁月烟云般重现。老人的话题便从茶谈起，他问我如何才能饮出茶的味道。我知道茶是一种文化，其中的内涵远非自己所能知。也曾听人说过一壶好茶的制造程序，从茶到壶，从水到火，从空间到时间，无不讲究。老人摇头轻笑，说：“那些原料与手艺虽重要，但不一定必要。比如眼前这一壶茶，普通的茶叶，平常的水，便宜的壶。可是每天我都喝得津津有味，因为我对茶了解得多，它有着很多的文化沉甸与历史内涵。饮之可与古人神交，呵呵，别人听了会觉得是一番疯话。”
　　 我心有所悟，是啊，这一壶香茗包含着太多的东西，有怀古幽思，有时间有空间。就如这小小的院落，竟包含了如许美丽的星光月色。于是我给老人讲了自己童年关于茶的往事，以及自己所眷眷恋着的那段时光。老人听罢，说：“那时的茶，也只是普通不过的茶，可是你的家人饮的地是一种气氛！”儿时的情景仿佛近在眼前，那种气氛温暖无比。茶饮到这般境界，真是不负那一缕清香啊。忽然便有了一种莫名的激动，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微苦之后齿唇留香，余味无穷。
　　 老人一直微笑地看着我，说：“这一口与方才的感觉不一样吧？”我点头，他接着说：“那是因为你的心情和刚才不一样了，没有好的心情，再好的茶也只尝到苦，品不出香来！”我恍然，所有的外在一起都是次要的，惟有心情才是自己能把握的。真的就像许多人说过的一样，生活如茶，没有好的心境，就算茶具再精美，茶叶再珍奇，水再清纯，饮之也只是苦涩。而这一杯苦茶，我又已饮了多久？
　　 那以后我又辗转多年，至今仍故乡千里，也好久没有品尝茶的味道了。而我却早已从生活的苦中，品咂出淡淡的香来。这清香虽淡，却悠远绵长。
　　 今夜，在月光下，沏上一壶最普通的茶，轻饮，隔着遥远的时空，竟品出了岁月的味道。
　　
　　 三、人安客枕
　　 许是习惯了漂泊，最初强烈的乡愁渐渐蕴敛入三更偶尔的梦中，更多的时候，世事的纷繁芜杂奔向眼底，身负生活的厚重，已来不及去想，来不及去回味，故乡，已淡成心底一幅最温暖的剪影。也只有在佳节来临之际，心底才会蓦地充满了回家的渴望。
　　 第一次离开家乡去上大学，那时思乡之情特别强烈，有的女生甚至会在夜里偷偷地哭泣。那个阶段是我们写信最多的时候，多是家书，是的，在初来之际，人地两生，心里想的，都是家乡的人事，那份思绪萦萦绕绕不可断绝，于是将思念都融入一封封的家书之中。然而，随着时光的推移，当陌生变成稔熟，真正融入曾经的那份陌生之后，蓦然回首，才发现竟是从何时开始，人事漫漶，音书寂寥？
　　 也许那时还不曾想到，走出大学校门，将要面临更多的漂泊，而且要揣上一份生活的梦想，更重要的，是生存的竞争与压力。一路走将过来，又对大学的那几年生活频频回首，颇有思乡之味。这时读到唐人贾岛的《旅次朔方》：“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思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才会有更深的感触与共鸣。在漫漫途中停留过的那些驿站，也被我们赋与了故乡的感觉。所以在长长的来路之上，竟是弥漫着无数的乡愁。而真正的故乡，是这一切思念的源头，如一盏最明亮的灯火，穿透起起落落的风雨，映亮我们的清贫，温暖我们的孤寂。
　　 在我客居的这个城市，我认识了一位老人。他祖籍辽宁，十几岁时便随父来到这座林区城市，一住六十年。他在这里立业成家、娶妻生子，已经将根扎在这林海雪原之上。我曾问过他：“您想念老家吗？”那一瞬间他眯起眼睛看向远方，能感觉到他心底的风起云涌。良久，他转过头说：“年龄越大，反而想得越多了。真不知道，等我的儿子、孙子有一天离开这里，他们心里想的地方会是哪里！”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祖祖辈辈都是在漂泊途中的某地落脚，繁衍生息，然后轮回再一度的漂泊。我们心中的故乡，也许正是祖上的客居之地。已无法追溯乡愁的源头，也无须去追溯，那个生我的地方，就是故乡吧？虽然此生一直在路上，虽然那份切切的想念随着年龄而愈强，可是又有几个人能走回去呢？有一天我们走累了，或者找到一片适合自己的土地，便会停留下来，为下一代创造一个故乡，那么，这个我停留的地方，就是故乡吧？叶落归根，而叶子随风辗转，飘得太远，无法预料会落到哪棵树下。
　　 哪里才是真正的故乡？有一位作家曾经写过，生你的地方不是故乡，养你的地方不是故乡，只有那个地方长眠着你最亲的亲人，才是故乡。是的，那里埋着我的先人，那是我的根。我也许会成为一片走失的叶子，再不会回到故乡的怀抱。而我的后人之中，又有几人能在埋我的土地上伴我而眠？
　　 今夜有月临窗，月圆之夜易起乡思，而这个客居之地，竟也有着太多割舍不下的情愫。既如此，就让我不再去想他乡故乡吧，让月光温柔地抚摸着我睡眠，让我有一枕最安稳的梦境。
　　
　　 四、月光之树
　　 中秋的晚上，与一友人乘兴闲足，走在冷清的河边，月亮已经从山顶爬过来。忽然就来了兴致，想爬到山上去看月亮，看这个城市的万家灯火。
　　 一条窄窄的上山石阶，两个满心希望的人，一串空空的足音。两边都是高高的松树，凉凉的风从林里吹来，只有月光从密密匝匝的树枝间散落，使周围越发显得幽暗。渐渐地，满腔的兴奋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所取代，那些听来的山精树怪猛兽毒蛇的故事不自觉地涌上心头。两人对视一眼，似乎都失去了再向上的勇气。便觉得此处已近山顶，也可聊为一望。可是止步间却发现，那些高大的林木封锁着视线，向上，是支离破碎的天空，向下，林木无数，不见城市的踪影。
　　 友人提议爬树，说爬到树上当可一览无余。记不清上一次爬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想来当有二十余年，便有些跃跃欲试。挑了两棵便于攀爬的松树，在这黑黑的夜里，在这山林中，两个已近中年的人，努力地向上爬。待爬到一多半时，枝叉便粗大起来，选了一根粗壮的，小心地坐上去，手紧紧地握着别的枝，背靠在主干上。放松了一下心情，举头去望，隔着几根疏朗的枝，月亮的脸似乎近得伸手可掬。向山下看，目光掠过随山坡渐矮的群树之顶，万家灯火终于扑面而来。
　　 那样的时刻，空山寂寂，似乎听得见树籽儿坠落的声音。那些恐惧早已随风飞尽，一时都是无语，身下的枝桠轻轻起伏，心情闲淡，颇有古诗中“白首卧松云”之感。仿佛远离了俗世纷扰，只有青山明月为伴。这一刻，层云荡胸，一如不食人间烟火。而远远的红尘，如一片繁华虚幻的梦。又觉自己就是那只拣尽寒枝的孤鸿，一时不知身处何时何境。转头去看友人，他亦沉默，眼中有月华闪烁，一片纯净的亮。
　　 不知过了多久，渐浓的凉意侵袭，终于神回，小心地下了树。脚踏上山地的瞬间，尘世的一切又重回心中，抬头去看坐过的那根枝，月光下朦胧轻摇，如那些曾经远去的最美。周围复又暗暗，我们疾步下山，城市巨大的明亮气息汹涌而来，又跌入无尽的熙来攘往之中。回望身后的山，明月高悬，如一幅不真实的剪影。
　　 那夜的梦里，仿佛仍身在松云之上，随风起伏，月色盈怀。而那样的经历，回想真如梦境一般。很庆幸我们的突发奇想，否则极可能以后的半生之中，也不会有这样的经历。无论在山树之上远眺，还是在城市之中回望，相互的不真实，身栖两境，相望皆似梦幻。
　　 喜欢那种让心极静极淡的时刻，也流连那种如梦如幻的体会，在这样一个纷繁的世界里，能找到那样的憩息之地，哪怕只是片刻，也是一种依托。就如在劳碌中让短暂的清闲缓冲疲惫，让心于悠远中如月光般飞向四方，无远不至，回来时，我依然是我，却又找回了另一个自己。如此，生命当如月无尘，如风无痕，闲劳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