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兴隆庄旧事(日子征文·小说)
自个做主?二姑娘长那么大,第一次听说女人能够主宰自己的命。她记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娘就告诉自己:女人要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她感觉那是娘唯一留给她的遗言,她二姑娘是不能也不敢违背的。
但她相信长岭。这个男人,说话如板上钉钉,踏实又可靠。只是,该怎么奔?谁能来帮助她?二姑娘的眼睛睁大又合拢,虚弱地叹口气,眼泪从眼角扑簌簌滚下来。
火炕那端,哑巴均匀响亮的鼾声蓦然停止了。长岭和二姑娘给吓了一跳,同时屏住了呼吸,望着他。哑巴没有反应,倒是炕桌上的油灯爆了一个大大的灯花。哑巴的喉咙深处翻出一个响亮的嘘声,接着,鼾声再次滚滚而来。
长岭和二姑娘松了口气。长岭望着二姑娘憔悴狼狈的脸,又看看哑巴,叹口气,不再说其他。他抬起身,说:“过日子是细水流长,要看得长远些。以后想开点,别痴了。时候不早了,你睡吧,俺也该回去了。”
长岭走出去,回身将两扇破旧的木门轻轻掩上,踩着咯吱咯吱的雪渐渐走远。小屋内,昏黄的油灯氤氲着一圈微弱的温暖,炕上的二姑娘却因为他这句‘别痴了’,泪水汩汩而下。
这句当地最普通的方言,达林跟她说过,小叔子跟她说过,但都没有今晚长岭说得这样刺人。她能不“痴”吗?她可以不“痴”吗?屋外,洁白无瑕的雪,铺天盖地而来。整个世界,晶莹剔透,如同新换过。
五
二姑娘沉在黑暗里。听着刺骨的风顺着窗户缝隙爬来爬去,她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小叔子的脸,在黑暗中星子一样亮起来。她从不敢想象,自个给自个做主会是怎样一番天地。长岭是村里最有知识和威望的,他说可以,那就一定可以。如果自己不“痴”了,会怎样?二姑娘感觉身下的炕成了火炉,她是一块烙铁,被翻来覆去地烙着。
窗户外渐渐发白。一只雄鸡吹响了号角,接着,全村的鸡都跟着吹起来。二姑娘感觉自己浑身是劲,眼前也亮了。哑巴醒来时,她已经做好了早饭。黄澄澄的玉米面饼子,热气腾腾的粥,还有一碟切得细细的小咸菜。二姑娘没有吃,眼睛亮亮的,脸颊红红的,像一只活泼的小母鸡。家里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哑巴的衣服该补的该洗的,都打理好了。她自己的衣服用蓝色印花的包袱裹了,规规矩矩地搁在炕边上。她得跟哑巴摊牌,不管付出啥样的代价。
这一个晚上加上早晨,小叔子的话都在她耳边飘来飘去:以后,咱们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生养小孩,一起看月亮。老了,就做一对老山鹊,困守在寒巢里……
哑巴终于醒了。二姑娘嗫嚅了半天,憋得脸通红,刚挤出一句:“俺不跟你过了……”哑巴的巴掌就到了。右手扇过去,左手回过来。每次都这样,好像怕打偏了一样,打得二姑娘眼前金花银花同时绽开。二姑娘仍旧如以前,不肯告饶,他就一直打,直到二姑娘昏过去。待她再次回到人间,是在炕上,身上盖着蓝底小碎花被子。哑巴坐在炕沿上,手里端着碗,碗里,两个圆滚滚,白胖胖的鸡蛋卧在水里。他似笑非哭地看着她,她有喜了……
看到二姑娘醒来,哑巴咧开大嘴笑了,二姑娘哭了。她知道,自己只能继续“痴”下去了。
六
达林回来的时候,二姑娘在房间里正焦急地踱来踱去。
看到他回来,二姑娘急忙迎上去,问:“回来啦!”
“是啊,翠儿。你先坐,我给你倒杯水去。”
“水不急,俺的事情急……”
“怎么回事?”
达林一边问,一边偷偷打量二姑娘。二姑娘满脸菜色,头发凌乱,好像几天没梳洗过。这不是他心中的那个翠儿。他的翠儿,哪去了?
“帮俺打个电话!”
“打电话?”达林奇怪地问。
“是啊。看,就这个。”那张珍贵的纸片再次被她举在手里,“你照这上面做,就能找到俺要找的人。”她急切地将纸片递过来。
达林接过纸片的时候,两个人的手不经意就撞到了一处。二姑娘的手,粗糙如树皮。达林愣了一下,心里又浮现起那个挎着柳条筐的小女孩。
“快点啊,等着救命呢。”二姑娘小声而又谨慎地催促着。
“是部队上的?”看了一眼电话号码,达林奇怪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二姑娘看着达林,却无法表述。达林会帮自己吗?看出了她的疑惑,达林笑了。不再询问,踱到里面屋,开始拨打电话。漫长而难熬的两个小时之后,对方回电话了,达林将听筒交给二姑娘的时候,她一激动差点就没握住那个滑溜溜、冰冰凉的东西。
“喂,请问是哪位找我?”陌生而又带有一丝熟悉的声音。是长宝!虽然变了腔调,但那重重的鼻音是不会改变的。
“长宝……”二姑娘对着话筒就哭开了。“你快回来呗,救命啊,救救凤儿,凤儿要死了……她……她……她……”
二姑娘一连三个她,却没说出个下文来。话筒里传来一叠声地问:“谁要死了,是谁,是凤儿吗?”二姑娘却不能再回答,身子抖动得像一片树叶。还是达林帮她回答的:“同志,不管你是谁,请你赶紧回家,这边一定是出了大事儿,不然,她一个妇道人家不会大清早就巴巴地在风里杵半天,连件夹袄都没穿。”
听到对面答应之后,达林挂了电话。一旁的二姑娘说不出是害冷还是激动,抱着胳膊,牙根打战,浑身发抖。达林看得心疼,急忙从文件柜中拖出一件军大衣,给二姑娘披上。
二姑娘身子一抖。她不习惯这样的宠溺,手忙脚乱地从大衣里脱出身来,跳到一边,低着脑袋,不敢看达林。安静了一下,她说话了:“谢谢你达林,俺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如果凤儿没事,俺会带她来感谢你。”想起凤儿,她心里焦急起来。“俺得走了,赶回去照顾她。”
说完,不待达林回复,便逃出了工厂。走出去很久,却又止不住回头看。她看到达林呆呆地站在工厂门口,望着她。那眼神,如同那年分开时一模一样。二姑娘的心,碎了。她听到了稀里哗啦的声音。收回眼神,她低下头,抱着臂,脚步飘忽,逃兵一样,一路小跑着回家了。
七
一个星期后的深夜,一场雪突如其来地袭击了兴隆庄的每一寸土地。灰色的房屋在铅色的天幕下慢慢变白,如同一个在时光中慢慢老去的人。天刚刚擦黑,人们便关好房门,男人们躲进暖和的被窝中,女人们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芒做些活计。孩子们叽叽喳喳,迟迟不肯去睡,直到挨了大人的骂,或者一记没有力度的击打之后,才能安静下来。此时的村庄内,到处黑漆漆的,不时有一两声狗吠在村庄上空游荡。忽的,村里的狗吠声急了起来,从村口一路蔓延进来,一直到了二姑娘家周围才停。她家的房门被拍响了。
二姑娘拖拉着鞋,小碎步跑过去,刚打开门,长宝便呼啦一下挤进来,差点撞倒了她。“凤儿呢,凤儿呢?”他一边问,一边向屋里闯去。
东间屋没有,他迅速跨向西间屋。屋内煤油灯昏黄黯淡,蓝底白花的铺盖中,一个骨瘦如柴的姑娘躲在里面。
姑娘的眼睛紧紧闭着,双颊有些微的凸起,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安静得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长宝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又回头看看二姑娘,二姑娘泪汪汪地点点头,长宝才能够确认,这就是自己心心念念,日日夜夜牵挂着的凤儿!
长宝扑过去,将凤儿连人带被子一起抱住。“凤儿,凤儿,醒醒,俺回来了,你长宝哥回来了。”长宝叫着,一声声的,将二姑娘的眼泪刷拉拉勾下来,擦也擦不干。
凤儿一动不动,浑身冰凉,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的魂儿,正被那个幽深的梦境困扰着,绑缚着。
梦里,乌云叠嶂,风急雨大。她在拼命地奔跑,身后的玉米秸伸出触手,又长又绿,还生着小倒钩,争前恐后地来抓她。忽然,一道闪电自上而下劈下来,将地面劈成两半。她来不及收脚,一头栽进了深渊。她在不断地向不可预知的黑暗中滚落,滚落。她伸出手,企图抓握住什么。向上看时,却看到队长根柱的脸,浸在一汪蓝莹莹的雾气中……
八
根柱其实长得很俊。五官搭配得也好。只是眼神不好,泥鳅一样滑溜溜的,让人捉摸不透。
根柱是队长,队长就是天,是一个队里至高无上的皇。
根柱喜欢给人做思想工作,还喜欢“揉面”。
一次,他把村里一个漂亮小媳妇儿挤在麦秸垛里“揉面”的时候,被小媳妇儿的男人发现,照着他兜头就是一顿胖揍,吓得他左躲右闪,狼狈不堪。他不是打不过,而是自知理亏,不敢还手,也不敢声张。在小媳妇的掩护下逃回家后,关了门,上了门杠,然后跳上炕,扎进被窝中再也不敢出来。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他知道这里的风俗,自己做了这种事儿,被人家打死都没人出来阻拦的。
他在被窝中浑身抖瑟着,耳朵支楞得比东山的兔子还要长。偏偏怕什么来什么,男人家里是村里的大户,回家之后,呼应一声,刀叉剑戟地来了一堆全副武装的,将他家包了饺子。后来还是村书记怕闹出大事,影响自己政绩,出面安抚了那家人。
最后,根柱赔给人家一件上好的红木衣柜。
根柱非常感谢那场刚刚过去不久的运动。根红苗正,穷得叮当响的他,敏感地闻到了某种讯息。他不像其他傻乎乎的人儿一样,跟在大队伍后面,拼命地摇旗呐喊,搞些争权夺势的花头。不为利益,傻瓜才搞那些运动呢。根柱苦思苦想了几个昼夜,一个计划在他聪明的脑海中渐渐成型。
他跳出来,挑起了一场无中生有的事件。这个事件的目标就是村里最有名望的长岭。长岭跟他从小一块长大,家中的情况根柱自然是了如指掌。他知道长岭有个非常会赚钱的父亲,而且非常有商业头脑。这个厉害的商人在新疆一带活动,常年不回家,却不断地把手里的钱转换成各种奇珍异宝运回家里珍藏着。
从小,长岭的吃喝穿戴就跟别人家不同。他的母亲,手上戴着明晃晃金灿灿的镯子和戒指,耳朵上,垂着一副令乡下人眼热心跳的耳坠。那耳坠,早晨粉嘟嘟,中午黄澄澄,晚上就绿莹莹了。不要说拥有,就是见,也是一件倍感荣幸的事儿。
一般人家饥饱都维持不了,而长岭家却不时飘出各种肉类的香气。作为长岭最好的兄弟,他也跟着沾了不少光。他时常感觉,自己能够长得如此剽悍都得益于长岭的接济。
一个深夜,一群热血沸腾的年轻人,高喊着“要斗私批修”的口号,砸开了长岭家的门,冲了进去。
象征富贵吉祥,辟邪躲灾的照壁被推到,上面工笔描画的古朴大气的山水画被臭哄哄的布鞋踩得面目全非。桌椅板凳挪了位置,箱子柜子等等东西都被撬开,里面的东西被洗劫一空。而那个穿戴讲究,平日里被人当做神一样供奉的长岭母亲生生吓瘫了,躲在炕上一动不敢动。
根柱也在其中。只是,他在打砸抢的过程中,一直冲着长岭一家人使眼色。长岭一家人都深信,他只是做做样子,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们挖走了资本主义的毒根长岭,并扬言要他们交出仍在遥远新疆的长岭父亲。
老太太又惊又吓一病不起。托人捎信给长岭父亲,奈何山高水长,通信线路被毁,信息无法传递出去。更何况,这场运动是全国性的,发生得如此彻底而又突然,估计他在那边也好不了。
老太太整日以泪洗面。长岭媳妇一边委托根柱偷偷照顾一下自己的男人,一面强忍悲痛,打理着家里的一切。小小年纪的两个孩子也被吓坏了,躲在屋里一声也不敢吭。
祸不单行,三天后,媳妇娘家也来人了,亲家家里也出事了。眼泪汪汪的媳妇看着病得奄奄一息的婆婆,心里为了难。
根柱的出现帮了她。他不仅给她们带来了吃的,还一口答应照顾老太太,直到长岭媳妇明天回来。千恩万谢之后,长岭媳妇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村庄一片死寂。对婆婆不放心的长岭媳妇拉着两个孩子回来了。大街小巷里,到处是红纸黑字的大标语。有些就直接用石灰水刷在墙壁上。“忠于毛主席,忠于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毛主席思想万岁!”“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要斗私批修!”“挖出深藏在我们身边的坏五类分子,然后打到,踩上去,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她越看越怕,越怕越看。她怕长岭的名字会突兀地出现在哪一张宣传纸上。
拉着两个孩子柔软的小手,她的脚步越发急促了些,两个孩子被拖得踉踉跄跄。前面,自个家的大门像是掉了门牙的嘴巴,在风中洞开着。一块葱绿的丝绢被孤零零地扔在地面上,上面印着斑驳的脚印。她冲过去,一把抓起来,颤抖着打开。丝绢上绣着一对粉艳艳的并蒂莲,右下角是一个娟秀的小字:娟。
……
她像是被雷电击中,目光呆滞,浑身颤抖。这是自己的,上面的莲花是自己亲手绣的。它应该跟自己那些嫁妆一起,藏在炕洞里的。
甩开孩子的手,她不顾一切地冲进了家里。踏上青石台阶,跨过红木的大门槛,穿过杂乱不堪的石径,她几乎是跌进了堂屋。她的脚下,被什么东西硌到了,低下头,在明暗交替的光线中,她发现地面上,散落着几十颗亮晶晶的东西。有些已经被人踩得污渍不堪。她认出那是公公从遥远的新疆带回家的钻石。
不说话不代表不想你!紫玉姐要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