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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兴隆庄旧事(日子征文·小说)
他心里想,她原该就是这样的。他得让她一直这样开心下去,不能见到自己就像遇到土匪一样,怕得浑身发抖。他抬头看看西山,一轮圆日头被阻在那里,憋得红红的,像二姑娘的脸。山风轻柔,鸟鸣清脆,一股松油和青草混合着的气味随风荡漾。哑巴感觉很开心,一切都那么好,或者一切都因为二姑娘变得那么好。
他想过去喊她一起回家,天就快黑了。但是,一个男人的身影比他更快,兔子一样从二姑娘旁边的山沟里蹿出来。哑巴眼睁睁地看着,那男人一下子抱住了二姑娘,大手在她身上摸来摸去。
二姑娘花容失色。小小瘦弱的身板在那个人紧实有力的怀里挣得很是无力。哑巴火大了,想跳出去,苦于还隔了一段距离。他低下头,捡起一块小石子,嗖一下飞过去。石子准确无误地打在那人的屁股上,他惊叫一声跳起来,放了二姑娘,四下张望,却不敢言语。这时,得了空的二姑娘早就趁机拎了篮子,飞一样地蹿下了山坡。
男人转头四望的时候,哑巴看到了他的脸——是一个村的根柱。
从那时候起,他对根柱就种下了坏印象。不会说话的人,往往肚子里的账算得分外清明。谁给他一根葱,他必然还人家一头蒜。而谁给他一个白眼,他是必然会在合适的时候,从背后还他一颗莫名其妙的小石子的。
根柱怕蛇怕得出奇。有一次,村里看电影,屏幕上一条蛇嗖一下弹出来的时候,根柱大叫一声,从小板凳上跌落。搞得大家都哈哈大笑,并经常以此为笑话,讲给人听。哑巴虽然不能讲话,但他听得到。于是,当天晚上,哑巴从山上捉了两条蛇回来。
蛇!蛇!蛇啊——
根柱不是人声地从自家院里蹿出来,一边蹿一边回头看,好像自己身后长了条尾巴,那条尾巴被人点着了一样。
他跨出门去,正碰着柱子一样立在门外的哑巴。蛇,蛇,他叫着,哑巴,快去帮我抓住它!
哑巴看着那张煞白如纸,鼻涕泡都钻出来的、狼狈不堪的脸,不阴不阳地笑了。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根柱只看了一眼,便“嗷”地叫了一声,往后就倒,脑袋重重地磕在门槛上。
哑巴也不去管他的死活,将手里的东西往地下一丢,照着他的身上重重地啐了一口,转身离开。地面上,一条黄绿交杂颜色的蛇,迅速游走了。
根柱从此远离了二姑娘。
哼!你个吃人肉拉红屎的东西。哑巴在心里嘀咕着。但是,当根柱趴在他耳朵跟前,跟他嘀咕了几句话之后,他还是止不住信了。炉火映照下,他的脸阴晴不定。想了一会儿后,摆着自己粗大如蒲扇一样的大手,用力地摇着,他不信。
根柱轻蔑地看他一眼,说:“爱信不信!”转身离去。铁匠铺里又变得空荡荡了,那把即将打好的镰刀独自在炉火中忍受着煎熬。
哑巴蹲在地面上,想了许久许久。炉火冷却了,那边镰刀也慢慢失去了色泽。
十二
哑巴回家去的时候,天色透亮。他买了一瓶酒,拎着。弟弟没回来,二姑娘一个人在屋里生火做饭。他回来吓了她一跳,因为他从没有回来得这么早过。
哑巴也不说话,扬起手里的酒,示意二姑娘做饭,自己先躺到炕上睡下,等着弟弟回来。
那一夜,他一个劲地劝弟弟喝酒,可是弟弟却只肯小小地啜上一口。推说自己还有事,就跑出去了。弟弟出去的时候,哑巴低着头,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看到弟弟走到门口的时候,轻轻地碰了二姑娘一下。再抬起头的时候,屋里只剩下二姑娘一个人站在当地,脸上红扑扑的,像擦了胭脂,真好看。哑巴却分外憎恨这种好看。
那一晚,收拾好了一切,准备跟小叔子一起离开的二姑娘,没有走出那间屋子。
小叔子在村西头的土地庙前吹了一夜的冷风。结果,第二天就感冒了,躲在以前二姑娘一个人住的屋子里躺了半个月。
哑巴慢慢靠近二姑娘的时候,他看到了她的眼神,像待宰杀的年猪,恨、怕、绝望都有。
哑巴吹灭了灯。黑暗中,他竟然也能够看到二姑娘的脸,惨白惨白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涌出来,她的身子就像是一颗落入水中的月亮,在他的身下不断地晃啊晃,晃啊晃。
二姑娘温暖俏皮的笑容从此丢了。
他想尽了办法,打她,骂她,甚至买她喜欢的梳子引逗她,都换不来。
弟弟病好了之后,就默不作声地跑了出去,像一粒砂,融入了茫茫的尘世间,从此再也没有回转。
这反而使他心慌。再打铁的时候,他会忍不住跑回家去看看,如果二姑娘好好地在家里,他就会安心地回到打铁铺,如果不在,他会一家一家地找过去,直到找到为止。
二姑娘给他生了三个儿子。只有老大像他,其他两个秀秀气气的,像二姑娘,或者,像村里教书的先生长岭。
他尝试着跟踪了几次,却看到两个人始终清清白白的,话都不多说一句。于是,他又开始猜测起其他人……
第一次打二姑娘是什么时候,他都记不清了。打了她多少次,他也记不清。二姑娘使他又喜欢又烦恼。即使把她强行搂在怀里,她也硬梆梆的。他靠不近她的心,她的心是月亮,在天上,冷冰冰的。想起这些烦恼,哑巴便去喝酒。喝多了,回到家里看到她抖抖索索的眼神就生气,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笑一下呢?为什么就不能像村里有些娘们一样,跟自己的男人打情骂俏呢?这样想着,他的手不知不觉,又挥舞到了二姑娘身上……
屋里,无论长宝怎样呼唤,凤儿都无动于衷。米汤灌进去,顺着耳朵后又淌出来。牛寡妇也在,围着女儿嘤嘤地哭,一个劲儿地骂自己该死。长宝毕竟是经过世面的,拉了二姑娘出去问怎么回事。
二姑娘哪里知道?于是,长宝又拖了牛寡妇出来。这样的事儿,让她怎么说得出口?最终长宝急眼了,急赤白脸地说:“现在婚姻自由,我跟凤儿早就订好了婚期,只等着我复员回来就成亲。凤儿是军人家属,她如果被人欺负了,就属于破坏军婚,是犯罪!”
刚刚走出那场运动的人,一听到犯罪两个字,都不由自主地哆嗦。
牛寡妇只好哆哆嗦嗦地说:“是根柱……”
“根柱!”长宝呼啦一下跳起来。“我就知道是他!除了他,谁还有这个胆子!我这就去,弄死这个畜生王八蛋!”长宝往外走,二姑娘和牛寡妇吓坏了,两个人一边一个,拼了命地扯。怎么扯得住?二姑娘说:“你个傻孩子,你宣扬出去了,凤儿以后还怎么见人,还能活啊?”长宝说:“我不管,谁欺负俺的凤儿,俺弄死谁!”
拉扯间,屋里传来扑通的一声。三个人一听,都停了撕扯,跑进屋去。
一直昏迷不醒的凤儿,听到根柱两个字,竟然醒来了。她挣扎着爬起来,挪到炕边,半拉身子探出,想要招呼长宝,却因为身体虚弱,撑不住,竟从炕上落下去。
三个人在屋里围着凤儿忙成一团,谁都没注意到哑巴。
这几日,哑巴一直神思恍惚着。凤儿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自从救了她,二姑娘的态度就变了。起码,她的眼神不再冰冷。而且,她会对自个笑了。这笑,比金子更值钱,比桃花还好看。这么多年,打她,糟践她,不就是想看着她对自个甜甜地笑?
哑巴去了铁匠铺,泥案板上,一把刚打好的镰刀铺在上面。他顺手捞起来,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起来,磨得浑身都冒出热汗。他随手擦了一把,抬脚走出了铁匠铺。走出去几步之后,又回过头来,在一片黑暗里打量着这个自己生活了四十年的地方。手里的镰刀被风吹响,发出嘶嘶地低吟,似在召唤着他。
……
十三
夜的兴隆庄,被浓浓的秋声笼罩着。低矮的院落,灰色的房脊,在黑暗中如同小憩的怪兽。大多数人家没有要紧事儿,都不开灯。于是,整个村庄里,除了一两声狗吠,便是无边的黑暗。
根柱连晚饭都没有吃。那日,他心满意足地从凤儿家出来,回到家就喜滋滋地等待着喜三娘的好消息。没想到,她带来的却是让他胆战心惊的消息。
凤儿绝食了……凤儿投河了……长宝回来了……
这些坏消息是一个一个的炮仗,在他面前依次炸响。最后一个消息传来之后,他感觉自己后背上凉飕飕的。敏锐的嗅觉又开始发挥作用,他闻到了危险。这一生,连带着长岭媳妇,搞过那么多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忍气吞声乖乖就范?除了被人家撞见的那次,就没有一个女人敢声张的,甚至有些女人还因此爱上他,死心塌地地追随着他。
看来,这世上竟然还真有痴女人。早知道就不惹她了。也怪事,天下女人有的是,想跟他根柱的姑娘也不少,他咋那么邪性,就相中凤儿呢。他开始为自己的将来隐隐担忧起来,一切都没有按照自己规划的来。
夜里,他也不再出去。而是竖起了耳朵,提心吊胆地倾听外面发出的任何声响。那个许久不做的噩梦又开始每夜每夜纠缠他了。
梦里,先是传来几声婴儿有力的啼哭。接着,一个浑身水淋淋的女人便站在他面前,她的头发里,散发出水草的潮湿霉变气味。女人目光凄厉,看着他不言不语。手中,倒提着一个血淋淋的婴儿。那婴儿,头朝下,却将脑袋诡异地翻转上来,满脸都是血,眼睛却跟死去的长岭母亲一模一样,冲着他诡异地笑。他激灵了一下,满头冷汗,从梦中醒来。
那是老婆和未出生的孩子。他们是来找他寻仇的。多少年过去了,无论他怎样求饶怎样烧纸都无法消解他们的怨气,依然会不依不饶地不时出现在他的梦中。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咯嘣咯嘣撬动门栓的声音。他的头发一下子就立起来。跳下炕,鞋子也顾不得穿,踩着冰冷的地面,蹑手蹑脚划开房门,走进院子,抄起门边的铁锹,躲到门后,等着那个人进来。
声音忽然停下来,门外两个人拉扯起来。
“叔,你给俺回去,不该你事儿。”另一个不说话,只是拼命撕扯。屋外的雪被踩得吱吱直响。
那个声音吓得根柱三魂七魄全没了。正是长宝,那个能够要了他命的祖宗。别看自己长得五大三粗的,但这么多年不锻炼,先前的那把力气早就随着岁月流逝多半了。更何况,眼前可是自己理亏,如果真闹腾起来,庄里那些平素对自己敢怒不敢言的男人,还不暗中帮几腿?
好在外面的拉扯声一会便停止了。根柱站在院子里,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慢慢远去,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重新划上门栓,他将手里的铁锹也顶上去,身子蛇一样依着门瘫软下去。
十四
夜是黑的,整个兴隆庄像是掉进了井里,黑黢黢的。二姑娘家的窗户里,灯光断断续续,那丝光亮带来的温暖,被风卷走,只剩下冷冰冰的空气。
凤儿偎在长宝怀里,形同骷髅,干枯消瘦。牛寡妇带着满心的悔恨,回家去了。醒过来的凤儿,满嘴燎泡,一句话也不肯说。更不肯看长宝。
长宝去拉她的手,她也没反应。长宝忍住泪,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地求:“好凤儿,你吃一口吧。咱们年前刚说话的,要在一起一生一世的,这才多久,你就想食言吗?”
“人家一直都说咱们俩是秤不离砣的,你要去了,剩我一个人,怎么活?”
“我还要跟你生两个娃,一男一女,咱们四口人,快快乐乐地生活。我们还要跟村东头老王家两口子一样,到七八十岁了,睡觉还是一个枕头,头挨头的。”
“那时候,我们就像那句话说的那样‘老方瓜,老芋瓜,越老越密乎’的……”
长宝说着,两颗豆大的泪珠儿就吧嗒吧嗒滴下来了。开始一滴一滴,后来就连成了线,浇在凤儿身上,脸上。凤儿仍旧不说话,却从眼角渗出一条清清的泪线。
哑巴站在油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呆呆地看着他们俩。这样的场面他头一次见到,他才知道,原来男人和女人之间,还可以这样说话,这样——柔软!不知不觉间,他张大了嘴巴,眉峰聚拢起来,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松弛的上眼睑耷拉下来,盖住了浑浊的眼睛,一滴泪,被挤出了眼眶……
二姑娘更不敢直视这样的场景。别过头去,去看桌子上的煤油灯。她的眼中,灯光慢慢地朦胧起来,一圈一圈扩大,渐渐变成一面镜子。镜子里,她看到了年轻姣好的自己,看到了达林,更看到了小叔子。小叔子的话像一缕风,在她耳边吹起:以后,咱们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生养小孩,一起看月亮。老了,就做一对老山鹊,困守在寒巢里……
油灯吱吱啦啦的响声中,一缕青烟冒了出来。火苗马上微弱了些。二姑娘也从回忆中跌回现实。她偏过头去,注意到了哑巴。哑巴的腰向前探着,灰白相间的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扎撒着,足有一寸长。古铜色的脸上,淌着两行晶亮的东西。哑巴老了,哑巴流泪了。流泪的哑巴没有了暴戾,只是一个非常平常的,有些邋遢的——老头而已。
二姑娘心里酸溜溜的,说不上是啥滋味,她拉拉哑巴,向西屋弩弩嘴,笑了一下。哑巴明白了,受宠若惊地被她拉着,走向西屋。
一声高亢而悠长的鸡啼声,惊醒沉睡中的兴隆庄。接着,各种声音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涌上岸。鸡鸣,狗吠,孩子的啼哭声,妇人的叱骂声,还有梆梆敲豆腐梆子的声音。在薄雾与晨曦中醒来的村庄,一下子就成了欢腾的海洋。
长宝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窝塌陷。一个晚上,凤儿不睁眼,不说话,与整个世界隔绝了音讯。
不说话不代表不想你!紫玉姐要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