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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兴隆庄旧事(日子征文·小说)
二姑娘做好早饭,给他们端过来。是黄稠稠的玉米面粥,和细细切好的咸菜。长宝放下凤儿,伸手接过来,放在炕柜上。然后,他下地,走出屋子,洗了个脸。冰冷的水让他忽然清醒过来。
回到屋里,长宝勉强灌了凤儿几口粥,嘱咐二姑娘照看她。自己便拎着一个布口袋,上了山……
十五
一场暴雪袭击了兴隆庄。雪下了一夜,整个村庄都被淹没了。清晨,雄鸡高亢的叫声响起时,村里人习惯地推开房门,发现门已经被大雪阻住了。外面的世界,跟睡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夜之间,雪就像一座山一样,压在了整个村庄之上。沟壑,山峰,就连树木房屋,都没了鲜明的棱角。世界变得干净明澈。家家户户传来了木锹和扫帚铲雪的声音,小孩子们适时跳进了雪里,扑腾着,扬起一阵阵白色的清凉的粉屑。接着便招来了大人含着笑意的叱骂。
就在这漫天的雪白和热闹中,一阵不和谐的音符传了过来。大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纷纷探着耳朵细细倾听。
是一阵颤颤的响锣声。在雪上轻轻地炸开,又弹起来,轻盈地钻入众人的耳朵中。接着,又是一声,而且越来越响亮。那锣声越来越急促,仿佛敲锣的那个人用劲了全身的力气。
扫雪声,喧哗声都停止了,家家户户的大门也都敞开了,几乎所有人都挤到了街面上。他们拉长脖子,一齐向村东头望去。皑皑的白雪里,一个人的身影一点点逼近。穿着一件相当奢侈的军大衣,却把扣子错开了扣,露出里面蓝色的卫衣,裤子上沾满了雪,已经看不出颜色。他的头上,戴着蓝色的绒线帽,脖子裸露着,被风吹得红通通的。脸上又青又肿,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人们仔细看着,交头接耳,不知道是谁,却都看着熟悉。
那人看到人多,一时竟显得有些羞涩,站了一会儿,又走过来。
雪非常厚,他走起来很艰难,一步一个深深的雪坑。这个时候,人们看出来了,是根柱!根柱咋啦?人们互相看看,一脸茫然。
跟柱踉踉跄跄地在人群中间站定,青红间杂的脸上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低下头,先敲了一下手里的小铜锣,然后抬头对大家一笑,说:“俺跟大家说点事哈,大家都别吵了。这个事情很重要,大家一定要听清楚,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想听都没处听啦……”
“俺根柱,根红苗正,出身好,长得好。因为长得好,所以女人喜欢。其实吧,俺跟那些女人的事儿,有些不是我情愿的,是她们自愿送上门来的……”
人群中一片哗然。有些女人羞得就差找个地洞钻进去,而有些男人们则义愤填膺,开始面面相觑,想从周边的人脸上寻找些志同道合的语言和表情来。但人们无一例外地都感觉到不正常,为什么呢,这个根柱怕是得精神病了吧。这种事,还需要敲锣打鼓地出来宣扬?
“俺做了许多坏事,所以大鬼小鬼,还有虎豹虫蛇都来找俺报仇了。”说到这里,根柱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狰狞起来,眼神越过人群,直勾勾地看向遥远的天边。身子也佝偻起来,浑身打着颤,厉声叫起来:“救命啊,蛇,好多蛇,它们缠住我了,美女蛇缠着我啦!救命啊!——”
根柱扔了锣,一头扎进人堆里,像游泳一般拼命地划拉着双臂,迅速钻了出去,踉踉跄跄地在冰天雪地里奔跑。他的身后,是不断飞扬的雪屑。
他一边跑,一边喊:“我有罪……我认错……我搞了许多女人……害死长岭的娘……还掐死自己的媳妇,把她丢在池塘里……”
根柱的话,是一阵阵的霹雳,划开兴隆庄的天空。
雪太大,根柱跟头把式地走着,扑腾一下就跌进了雪窟窿里。折腾半天后,披着白生生的雪就出来了。这次,他不再唠叨,反而唱起了样板戏,不过词被改了:“俺犯的错误可不少,没有一车也有一筐。虽说是没人来找俺,它们时时刻刻在俺心——”
村民们开始还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后来便个个大惊失色,知道这个队长真是脑筋出问题了。可偏偏他说的话,都十分贴谱,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围拢来,街面上的雪也不扫了,人们摩肩接踵,仿佛看戏一样拼命地向前挤着,簇拥着,一路随着根柱追下去。
只是一个清晨的时间,村里的许多家庭都遭受了一次风暴。有的是无声的,有的则是劈里啪啦砸东西,随后是女人们低声的、压抑的哭泣声。根柱的嘴巴像是一条引线,引燃了无数个家庭的战争。先前怀疑的,这次有了实证;先前云山雾罩的,这次浮出水面。一时间,村里的男人几乎个个自危,似乎每个人的头顶上都有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在等着他们。
被扯到的,没有扯到的都感觉到了尴尬和危险。根柱,现在已经成了整个村庄的毒瘤,人们必须要做出选择。大家找到了老支书。
老支书静静地坐在炕头上,摆弄着自己的老烟锅。其实,早就有心腹提前去报信了,所以他现在早就有了打算。
那天中午时分,根柱被几个大汉架着,送上了拖拉机,老支书也爬了上去。拖拉机在雪里仿佛一叶舟子,披荆斩棘开向政府。
根柱此后再也没有回来。大家心里都清楚,他是被送去精神病院了。根柱被送走之后,好事的村里人走进了他的家。屋子里四处收拾得很洁净,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味。窗户上挂着蓝色的窗帘,上面的翠竹一枝一枝青葱着。窗台上,有一个古朴典雅的砚台,里面装满了烟蒂。
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的,除了火炕上那堆散乱的被褥。人们四下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正准备离开时,却看到阴暗的光线中,炕上的那堆被褥似乎动弹了一下。
开始几个男人以为是错觉,再仔细看时,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幕出现了:还算洁净的被褥下,一条,两条三角形的蛇脑袋探了出来……
大冬天的,哪里来的蛇?又怎么会跑到最怕蛇的根柱炕上?谁也不知道,也许只有老天才知道。
十六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兴隆庄经过雪的洗礼,变得白净了许多。太阳出来时,雪地上一片晶莹明亮,树木披挂着剔透的玻璃坠儿,房屋裹着绸白的丝绢,袅袅的炊烟像顽皮的孩子,在素洁透亮的世界里荡秋千。鸡叫声,孩子的胡闹声,随着风儿满街跑。村庄里少了疯言疯语的根柱,人们的生活好像忽然就轻松了许多。那些昨天还吵着闹着的夫妻们,忽然就明白过来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了那个叫做根柱的男人,所以,老婆还是先前可爱的、顾家的老婆,汉子也还是那个憨厚、勤劳的汉子。
这么些年来,根柱就是梗在他们喉咙口的一口痰,噎得他们呼吸不畅,却总不能利索地咳出来。现在,他这一闹腾,人们一下子就咳出来了。这空前的舒畅让人人脸上都多些喜色,走起路来都颠起节奏。只是,人们这节奏颠得早点,被一阵从二姑娘家里传出来的哭声阻住了。
二姑娘家里,哑巴在那里呆呆地站着,二姑娘在那里呆呆地站着,牛寡妇也在那里呆呆地站着……他们的面前,凤儿躺在那里,安静得像朵睡去了的白莲。
这两日村庄内的喧嚣,如同一股有着刺骨寒意的水流,从凤儿心上淌过。尤其是根柱一声声地告饶以及数落,虽然听不清,但大概的内容还是很清楚的。它们像钢针,在凤儿不曾结痂的伤口上挑拨、穿梭,疼得她无法呼吸。下意识中,她也成了村庄里其他失贞的女子,被根柱用肮脏的语言串联到了一处。她跟她们没啥两样,甚至还不如她们。她感到自己掉进了污泥里,满身都是洗不掉的污浊。
渐渐地,她安静下来,变得听话了,先是抱着长宝一通哭,答应跟他一起去北京,去给首长做保姆。一个勤务兵一个保姆,两个人可以呆在一起。长宝和二姑娘喜出望外,赶紧把牛寡妇也叫过来。凤儿吃了一点粥,跟牛寡妇赔礼道歉,说自己过去不懂事,请娘谅解。她说得很轻快,说到动情时,眼里泛起泪花。
长宝笑着,一直握着凤儿的手,不肯放,仿佛一放下她就会跑掉。晚上,凤儿看到长宝的裤子被划破了一个口子,于是要了二姑娘的针线笸箩来,给长宝一针一线地缝好。一边缝,一边落泪。长宝越给她擦,她落得越多。二姑娘看到这情景,心里酸楚得不行,赶紧躲开,让他们两个单独待着。
这一夜,二姑娘都几乎没睡着,满心感慨着,还是凤儿有福气,不比自己,“痴”了一辈子。想着想着,小叔子的眉眼儿又在她脑海中打转。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进来,她感觉到身上冷飕飕的。哑巴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往被窝里带。二姑娘回过头去,看着那张满是岁月雕痕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哑巴讨好地冲二姑娘笑笑,二姑娘也苦笑了下,往哑巴身边靠了靠,正想着再眯瞪一会儿,顺便让那对可怜的人儿多睡会。谁知,冷不丁的,从那边传来了长宝悲怆欲绝的叫声:凤儿,凤儿,你咋地了?你干吗就不听劝呢?凤儿,凤儿——你这是想要了我的命啊——
那叫声,如同一匹被击中了心脏的狼,对着茫茫苍苍的大地发出的最后哀嚎一般。听得人心惊胆寒,肝胆欲裂。
二姑娘嗖地一下就弹了起来。三下两下套上衣裤,鞋子也没顾得上穿,光着脚就跑了过去。
小屋内,长宝抱着凤儿,将脑袋贴在那张已经冰冷刺骨的小脸上。那张脸上,竟然挂了一个甜甜的笑容。好像是在外闯荡许久的游子,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园一样惬意。又像是正在做一个甜美的梦,睡得太深太沉,一时无法醒来。
二姑娘扑过去,拉起凤儿的手。她的手腕上,殷红的血在模糊的光线里触目惊心得鲜艳。如同一些些梅花,烙在了无尽的岁月里。窗台上,针线笸箩里没有了剪刀,二姑娘从凤儿的被窝里找到了它。二姑娘盯着这些,看了半晌,没有哭,反而低低地骂她:“凤儿,傻凤儿,女人咋不能活一辈子?人活着,总归有希望。那些风言风语,不当吃不当喝,你咋就不能当它们是个屁呢……”
兴隆庄内,一场大雪漫扬下来,旧的事物在雪下慢慢沉积,褪色。远远望去,兴隆庄披上了新装,白璧无瑕,如同纯真的婴儿。更像一条河,裹挟着过去,现在,一起涌向浩渺的未来。
不说话不代表不想你!紫玉姐要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