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骚(小说)
无法掩盖。几天后似乎全世界都知道并且洞悉这件发生在鲜鱼口这座小城里的桃色事件。甘校长在办公室里大发雷霆。他当着新助理柳嫣云的面,大骂章笑梅不要脸,薄情薄义,居然背着自己与汪群书那东西乱搞。又骂汪群书知人知面不知心,平日里一副懦懦弱弱的样子原来全是面具,骨子里却是好色之徒,并且扬言要把这对男盗女娼送进派出所。等甘校长一阵暴风骤雨般地痛骂告一段落后,章笑梅依旧坐在那里,如葱的十指交叠在一起,脸上露出鄙薄的笑。她说,你说完了。甘校长富有肉质的额头上沁出一层汗,他取出手帕去擦,没听清楚说什么,只是啊了一声。
章笑梅慢条斯理地说,你说完了,那就轮到我了。你说我薄情薄义不知羞耻,这些都是事实。可是你堂堂一校之长和女下属上床,这也是事实。你既然要把我和汪群书送派出所,那我就顺带把你捎上。大不了大家鱼死网破。甘校长心里猛一坠,才醒悟自己刚才考虑实在不周,说话过了头,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他转过头,调子降了一大半,对柳嫣云说,你先出去,我这里有点事。柳嫣云不是傻子,早就明白这里头的关系,不说破,只是规规矩矩地点头微笑,便下去了。章笑梅说,这个女人很不简单,甘校长可要当心,不要被她卖了。甘校长说,少他妈废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便去打开写字台下面的一个小柜子,从里面取出一摞钱,啪,摔在桌上。是捆绑好的五沓,摔得东倒西歪。这里是五万,拿上后就滚蛋,不要再让我看见你。章笑梅盯着桌上的钱,像五只脚掌印,都在朝自己走来。章笑梅的脸色立马变了,变得舒缓,身体也由刚才的紧绷转为松弛。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见好就收,再闹也没意思。最重要的一点是,犯不上和钱过不去。于是她起身,把钱一沓一沓的聚拢,码好,然后嗞啦拉开手提包,把钱装进去,再嗞啦关上手提包。转身,开门,离开。
自始至终甘校长都是背对着章笑梅的,他是在佯装冷静,内心却在翻滚着。尤其当章笑梅拉开和关上手提包时发出的嗞啦嗞啦声,简直像是用钢锯在割他的心。章笑梅的不辞而别并没有给汪群书造成什么打击,本来那也只是一场酒后的随兴行为,算不上海誓山盟。现在自然是不能上课,甘校长让他自动辞职,这样大家脸上都好看些。这对汪群书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唯一让汪群书担心的是杉绣。
推着自行车从学校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汪群书心里出现了很多种情景,对于每一种情景他都在积极想着应对的措施。但所有的措施都必须建立在坦诚的基础之上。一定要向杉绣承认自己的错误,争取杉绣能原谅自己,毕竟这与忠诚与否无关,仅仅是雄性激素和雌性激素在酒精调和下的一场正常但不合道德地反应而已。是来自生理的,而不是心理的。汪群书想杉绣会原谅自己的,实在不行,肚里即将出生的孩子还可以挽救他。于是汪群书似乎已经得到了杉绣的谅解,走起路来脚上也出奇地有劲。还在门外就已经闻到饭菜的香。打开门,客厅的桌子上摆满了菜。菜色精致,香气浓郁。汪群书的胃加快了蠕动速度。桌上还有一瓶酒,两只杯子。杉绣从厨房里出来,端着一盆汤。是蘑菇肉羹汤,上面撒上葱粒,简直碧波荡漾。杉绣坐下,说,吃饭吧。汪群书去看杉绣,猜测着她脸上的表情,可是淡而又淡,直接淡出身体之外。汪群书在杉绣脸上找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汪群书还是坐下,心里忐忑了。然后是吃饭。只有碗筷碰撞和咀嚼食物的声音。汪群书不止一次偷偷地去看杉绣,杉绣双眼只看碗里。一切都是难以捉摸的。
汪群书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这种压力比被杉绣扇两巴掌,或者摔杯子砸家具还来得猛烈。汪群书终于憋不住了,试探性地说,我有一个事想……
吃饭。杉绣把话给拦腰截断,干净利落得让汪群书的思路断了线。汪群书又说,我知道是我不好,其实那天。
我说了吃饭。又截断。汪群书说,你有什么话就说,不要……
哐。杉绣把碗重重地敲在桌上。我要讲几次,吃饭吃饭吃饭。汪群书端着碗,嘴里停止了咀嚼。空气中如同注入了混泥土。杉绣离开桌子朝里屋走去,拖鞋打在地上啪啪啪啪,然后又啪啪啪啪走回来,手里拿着一张折叠的纸和一个盒子。杉绣把它们规规矩矩地搁在汪群书面前,然后端起碗继续吃饭。一切似乎都没有发生。汪群书去开盒子,看见是一只钢笔。派克的。不是先前遗失的那只,是另外一只。簇新的,比先前的更漂亮。什么意思。又去打开纸,折了三下,每打开一下,自己的手就抖一抖,十根指头的关节似乎趋于石化。他预感到了什么。果然。是一张离婚协议书。那几个字写在正中,触目惊心。底下落款处已经签好了杉绣的名字。字写得俊朗刚劲,透出的是决绝。
汪群书的血液猛地冷了下来。他说,杉绣,杉绣,原谅我,我错了,我真错了。这个这个,唉,你不要这样子。杉绣不说话,嘴里鼓鼓的,却还在不住夹菜往里送。汪群书又说,看在孩子的份上你就。噗。杉绣把嘴里的饭菜全吐在碗里,然后用一种隐忍着痛苦的目光瞪着汪群书,嘴里蹦出几个响亮亮的字。你不配。说完起身回到卧室,砰,把门关上。一阵哇啦的哭声如平地而起,响彻于整个屋子。直到这时,汪群书才知道一切都为时已晚,一切都无法挽救。那一刻,汪群书感到自己发生了大爆炸,身体四分五裂,统统飘散在空中,再也不能聚拢了。
是一个起雾的日子。在鲜鱼口这座小城的中心,一座七层楼房前,聚集了很多人。这些绝大多数都是上班的人。他们从这里经过时,听见有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在说,看呀看呀,楼顶上坐着一个人。于是大家纷纷驻足抬头去看,雾气朦朦,只看得见一个轮廓。在楼顶的边缘,坐着一个人。他在干什么,脑子有病吧,一大早坐那上面。于是人越积越多,严重地阻碍交通。这时有人才反应过来,这个人是要跳楼。楼上的人是汪群书。他穿着黑色呢子大衣,脖子上系了一条红白相间的围巾,那是他和杉绣刚结婚时买的。现在杉绣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她即将属于这个世界上的某个男人。孩子出生后也不会跟着他姓。他问杉绣以后能不能看看孩子。杉绣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谈。失掉杉绣的汪群书,意识到失掉了整个世界。于是他想到了死。于是他想到在这个最繁华的地段死去。
今天有雾,雾散后是个好天。他要让所有人目睹他死的过程,他要死于一种惊艳之中。他实在活得太微弱了。他坐在上面,任由视线俯冲而下。他看到在朦朦的空气中有无数细小的黑点子在攒动。他知道每个黑点子下都有一张充满复杂表情的脸。担心、害怕、好奇、鄙夷、无所谓、等等。无论是什么,汪群书觉得此时此刻,他是这个世界的神,所有人都在膜拜他。他将在这天地之间上演一次,唯一的一次华丽跳跃。汪群书猛然觉得自己真正活了一回。
下面有人在起哄。跳不跳呀,没本事就不要学人家跳楼。就是就是,要跳早跳了,磨磨蹭蹭半天。没意思,派出所的还不来,把他拉下来算了。没意思。脖子都酸了。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在说没意思。可是没有一个人走开,相反人已经聚得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雾气渐渐散去,人们看见那个人的双脚搁在外面一晃一晃,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他们心里有共同的期待。这时汪群书看清楚下面已经黑压压一片,心里很欣慰。他终于不会悄无声息地死去,他将在无数双眼睛地见证之下跳下去。一旦跳下去,整个鲜鱼口将激起惊涛骇浪。是的。惊涛骇浪。
于是,人们的愿望实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纵身一跃,在空中形成短暂但漂亮的抛物线,然后遵循万有引力的规律急速穿过已经单薄的雾气开始下坠。咚。一切都戛然而止。汪群书觉得自己不是摔在水泥地面,而是跳入了水里,身体在往下沉。沉。沉。从水里朝上看,他看见杉绣的脸印在水面,脸上的笑灿烂成了一朵白色的花。真美。汪群书最后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