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醒悟
我的怪异样子,可能引起了村长的警惕,虽然背对着他,我也感觉到了从他那张红脸络腮胡里射出的目光充满了疑惑和敌视。我抖得更厉害了,浑身像筛糠一样,两只脚就快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了。
“喂?说话。不说我挂了啊!”电话那头有点杂乱,隐隐有机器的轰鸣。这个时候,老爸应该正在车间忙。
我赶紧调动起麻木的面部神经,颤抖着叫了声,爸……然而,好长时间,电话里没有回应。我再叫,爸,我是小惠呀……电话里传来了嘟嘟的盲音。我慌了,所有的语言功能刹那间调动成了一个字:爸!爸!爸……
老爸挂电话了。
老爸竟然挂了我的电话。为什么?他不要我了吗?我该怎么办?
那一刻,我真正感觉到了被遗弃的孤独和无助,感觉到了走投无路的无奈和无望。我悲痛欲绝,仓惶地跑了出来,恍惚中只听见村长用蹩脚的普通话在喊,钱,找你钱!
【8】
我决定逃跑了。
我知道,要想跑出这大山,必须要有好的体力。所以,我强迫自己吃饭,不管是土豆红薯,还是高粱馒头,都皱着眉囫囵吞进肚子里。我还跟在任杨屁股后去村里四处溜达,我口头说是想上山透透气,实际上是想查看地形。
任杨妈枕头底下包了三层的家当,全部清点出来,才一百来块钱。我算是彻底寒了心,这么大一个家,居然连个存折和卡都没有,只有这一百来块钱。
坐了几次火车,我知道,这点钱,估计到我老家的火车票都买不到。而且,一路上要坐汽车,要吃,要喝,还有些不时之需,我必须多弄点钱才能回到家。
在这儿生活了一个多月,当地的土语我虽然不会说,但也能听懂一些,跟人沟通基本不是太难的事了。
我走动最多的,是兰兰妈。
兰兰妈是任杨的隔房小姨,住在任杨家后山坡,兰兰爸打工去了,家里只有她和一个瘫痪的奶奶。兰兰妈跟兰兰一样,是个性格开朗、喜欢说笑的女人,见到我,总是一口一个闺女,叫得人浑身起鸡皮。我去兰兰家窜门,本是想通过她打听下爸妈消息的,但是她告诉我,兰兰一个月前就离开那里了。
说起兰兰,她总是刹住笑,一脸愁容。她说,兰兰出去打工快两年了,从没回过家,不晓得过得咋样了?村里提亲的好几拔,这死妮子死活不肯回来相亲,我怕拖下去错过好人家以后吃苦哦。我说兰兰还小呢。她说,小啥小,都快十六了,我们村,十三、四岁嫁人生娃娃的多得是。我无语。兰兰妈又说,我最担心的,是怕兰兰年轻,在外面被人骗了。儿女都是爹妈心头肉,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娃娃在身边?要是嫁远了,就算是城里,想看一回还得跑十万八千里路,那有啥想头,还不如在山里喝稀饭啃包谷粑粑呢……
我知道,兰兰在广东,每月发了工资,准时要寄一笔钱回家。兰兰家,不差钱。
我本来打算向她借点钱,等我以后有了再寄回来还她。可是,好几次,我正要开口,就会被兰兰妈的话给呛了回去。兰兰妈总说,闺女啊,咱女人,就这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来了,就好好过日子吧,别想东想西了。早点生个大胖小子,让任杨妈也乐一乐,省得她总埋怨白给人养了几个闺女……
我已打定了主意要走,别说兰兰妈,就是兰兰跟我说这些,也是没作用的。
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都泡在兰兰家,帮她妈妈做这做那,还帮奶奶梳头洗衣服。这些在家里从来没做过的活,我做得很认真,很细心。这让任杨妈很是生气,明着不好说,暗地里直骂任杨帮别人讨了个媳妇。
我才懒得理睬她呢,我不顾任杨的警告,依然频繁地出入兰兰家,对她家熟悉得就像自己家一样。终于,有一天,我意外地发现,兰兰妈居然是把钱藏在玉米缸里。
这一发现,令我兴奋得一个晚上没睡好觉。现在,路费不是问题了,关键是时机。想到不久的将来,我就会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熟悉的家乡,我就激动得浑身发热。
对于我的奇怪表现,任杨很是不解,疑惑地问我,杂毛,怎么这两天心情这么好?
我赶紧用撒娇掩饰过去,并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终于,我瞅了个空子,从兰兰妈睡房的缸里拿走了几张老人头。又趁任杨一家去亲戚家吃生日酒的时候,以肚子痛为由单独留在了家里,趁他们走远了,就带上自己的衣服,偷偷地从小路走了。
我没想到,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我,居然会在山里迷了路。跟着任杨在山里转悠的时候,觉得很容易分清东西南北,可这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脑了失去了判断力,总觉得身后有人追赶,只顾东张西望,跑着跑着,就迷了路。在山里转悠到晌午,也没找到那条下山的路。
而这时,村里却组成了天罗地网般的追捕队。像电视里演的那样,以村长为首,全村男女老幼齐出动,展开了一场搜山行动。毫无悬念,我被抓回了。
在那间又臭又窄的灶房里,任杨搜走了我身上的钱,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任杨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凌乱的头发像稻草一样狂乱地竖立着,像头咆哮的狮子。他一边打,一边恶狠狠地骂,我打死你这扫把星!老子为了你工作弄丢了,欠一屁股债,你倒好,不声不响就跑了……老子今天非打断你的腿,看你今后往哪儿跑……
任杨妈也在一旁助威,死丫头,我早就看背上生反骨。来了一个月,老子当菩萨一样供上供下,居然又偷钱又逃跑。给我打,打死了也是我任家的媳妇……
这一打,让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没起床,也吃不下东西。即使事后任杨杀了一只老母鸡来给我补身体,我也吃不下去,一闻到那汤味,就更是呕吐不止。
到了第八天,任杨妈坐不住了,她偷偷对任杨说,杨,这丫头这样躺着也不是个事儿,要不,你去找王小手来吧,看是不是伤着了哪儿?妈还指望着抱孙子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样下去可亏大了。
王小手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一双堆满褶皱的手,小得像孩子的手。她又是翻我的眼睛,又是看我的舌头,又是把我的脉,还撩起我的衣服在肚皮上比来划去。最后,她咧开嘴,露出一口豁牙,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话,任杨妈,恭喜你啊,有喜喽!
啊?真的?任杨妈独眼里光芒万丈,刀把都快歪成个锄头了。很快,下巴又归了位,是男是女?
这个,大点才能摸得出来。王小手收回话头,我看她身体太虚,需要补一补。我这儿有副秘方,吃了保管好。
【9】
我怀孕了!就在准备离开的时候,多么大的讽刺!
我和任杨发生关系,是在上海的时候。也说不清是他引诱了我,强迫了我,还是我自愿的。我只记得,那晚,他带我去网吧开了个房,没打游戏,而是调了个电视看。电视画面一出现,吓得我紧紧闭上了眼睛,但禁不住耳麦里声音的诱惑和任杨的鼓动,我还是看了。回旅馆时,任杨买了很多好吃的,还有几瓶啤酒。喝了些酒后,任杨来脱我的衣服,我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却没有拒绝。
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我的眼前是老妈那张猩红的嘴。老妈说过,女生不能跟男生上床,否则一辈子就毁了。我不知道什么叫毁了,但我有一种报复她的快感。
事后,我发现身下有一摊殷红的血,吓得哭了。任杨告诉我,那是正常现象。并且说,我们是真正的夫妻了,什么也不能将我们分开。第二天就去给我买个手机。
现在,我终于知道,什么是被毁,却知道得太晚了。
听说,肚子里有了宝宝,就得嫁人,否则得到医院吃刀子。我没钱,也怕痛,后者对我来说太不现实。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宝宝生下来,再想办法离开。
打定了主意,我倒平静下来,不再瞎折腾了。
壬辰的反应很强烈,全身酸软,吃了吐,闻到异味吐,睡不好也吐,有时连苦汁都吐出来了。短短一段时间,我又瘦了,手上全是褶皱。任杨妈对此不以为然,说怀孕都会吐,都怪我不干活,才会那么娇气。
自从王小手宣布我怀孕后,任阳妈对我就变得慈爱起来,甚至有点低声下气。
有一阵,任杨妈专门找那些杀年猪的人买了猪肝,和着一种草炖了,要我吃。我一闻到那味道,胃里就犯酸,一个劲吐,即使勉强喝下去,也会全部吐出来。一旦我吐了,任杨妈就像吐出了她的血一样,捂着胸口哎呦呦直叫可惜。虽然可惜,她却不惜花血本让我浪费。到后来我若不喝,她就和任杨强行喂我。他们把我捆在柱子上,一个钳住我的头,一个捏着我的鼻子往嘴里灌。而每每这时,任杨那智障老爸,就会看稀奇样又笑又跳。那经典的画面,绝对是常人看不到也想不出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妈给我吃的,是一种保胎的土方。
为什么给我吃毒药?我生气地质问任杨。
哦?啥毒药?你个笨蛋,那是保胎药。
保什么胎?
哦,我妈说了,你身子太嫩,怕保不住娃娃,所以要多吃保胎药。
任杨说得满不在乎,却害苦了我。怀孕几个月,保胎药吃得我见了猪都想吐。
隔段时间,任杨妈就会恭恭敬敬地把小手王婆婆请到家。王婆婆一来,就关上门,要我脱了衣服,横躺竖躺侧躺正躺,用那只畸形的小手在我肚皮上揉来捏去,说是给我检查胎位。每次,任杨妈都会虔诚地询问是男是女。王婆婆有时肯定地说是带把儿的,有时又说我孩子太滑头,老是动来动去,摸不准。
任杨妈很纠结,总是念叨,到底是小子还是丫头呢?唉,这王小手,老油子,故意卖关子,就是想多敲诈老娘几个子儿!
我问任杨,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任杨嘿嘿傻笑,搓着手说,男女都行。不过嘛……在咱们这儿,都是以生男为荣。
我感到一阵气急,正想反驳他几句,肚子跳了一下。我知道,是宝宝在踢我了。
随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的心变得柔软起来,不再为任杨一家的贫穷郁闷,而是潜心研究起宝宝的活动规律。我时常感觉到他在踢我的肚子,甚至能感觉到他什么时候伸了懒腰,什么时候在翻跟头了,我摸着自己的肚子,不知不觉的,心情就变得平和起来。
我天天幻想着,宝宝是不是又长大了,他在想什么,能不能看到我,听到我说话?我也幻想着,宝宝生下来会是什么样子?是男孩还是女孩,是像我还是像任杨?当然,我不希望他长得像任杨,我希望他像我,我更希望,他能漂亮得像个芭比娃娃。我还希望,他是健康的、聪明的、活泼的、懂事的。
我走路时,自然地放慢了脚步;说话时,自然地放低了声音;连睡觉时,都自然地把肚子背对任杨,防止他睡梦中踢到孩子。我开始留意村里那些妇女如何抱孩子、哄孩子、带孩子,也喜欢看着人家的孩子发愣,还开始留心人家讲孩子经,并主动跟任杨妈一起准备小人的衣服。
任杨妈对我的改变显然相当满意,看着我时,那独眼里就溢满了柔情。而我对她始终冷冰冰,爱理不理的。
在我心里,我只有一个妈。我虽然我恨了她那么多年,但哪怕是在她打我时,我依然会脆脆地叫她。我有
时候会想,老妈怀我的时候,是不是也受了很多苦?也跟我一样充满柔情和期待?这些年,我对她冷言热语,甚至故意唱反调,有没有伤她的心。如果今后我的孩子也这么对我,我会怎么样?
当然,我会非常难过。因为,我的肚子痛了起来。
【10】
我又做梦了。
梦里,奶奶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一如她躺在棺材里的模样,只是面容很模糊。奶奶站在金色的云团上,遥遥地向我招手,小惠,我的小姑奶奶,奶奶总算找到你了。来,跟奶奶回家!家里的房子空着,久了不住人会塌的,回家陪奶奶一起看家吧!
我朝奶奶奔去,那团云始终在前面,不远不近,就是够不上。我急哭了,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奶奶。我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水,却发现满手的血。鲜红的血,冒着热气,从指尖滴落,一滴、两滴、然后是一汩汩地流。我的面前,很快汇成了一条血红的河流,再也看不到奶奶和托着她的祥云。突然,老妈出现在我面前。只见她站在血河中,披头散发,一声不响地看着我。看着看着,她的眼睛、鼻子、嘴巴、甚至连耳朵都开始流血。我吓坏了,用力摇晃着老妈的肩膀,嘶声哭喊,老妈,你怎么了?老妈,你说话呀!
这时候,任杨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恶狠狠地一把推开老妈,瞪着我直骂,柳小惠,你个杂毛,不好好在家给我呆着,乱跑个啥,赶快给老子回家!
啊!
我在惊恐中醒来,觉得全身都漂浮在血水中,鼻子里也是浓烈的血腥味。恍惚中,我听见一个巫婆在念咒语,使力,再使力!接着,我肚子上开始有车轮辗压,一轮接一轮,又重又痛。那血汇聚起来,呈井状从我肚子里喷涌出去,又腥又浓。血在空中散开,雨水一样溅落下来,溅落成我耳里模糊的一个声音,任杨妈,剪刀……
我继续漂浮着,突然撞到一个尖硬的物体,下身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哇地一声惨叫,也不知是出自我的喉咙,还是那血的洪流。迷糊中,各种飘渺的声音在血水里沸腾——
生了,生了!
恭喜恭喜,母子平安,添了个丫头!
啊?丫头……
是啊,看这小模样,长得还水灵!
你不是说是小子吗?王小手,你骗老娘!
霜儿的作品,总是吸引着读下去。
小说的构架与文笔,流沙学习了。
真的感叹,不是文学成就了人生的格局,而是人生成就了文学的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