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人间】南瓜的回味(散文)
一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每当我听到人们低唱起这句农谚时,就会情不由己地想起南瓜,想起那遥远的过去……
春天来了,大地松软了。爷爷从南院墙跟,铲满一筐筐的农家肥,一趟趟地向山上的梯田里挑去。山沟里土地贫瘠,地少人多,一些稍大块儿的平地,都要种粮食。打我记事起,老家人都把粮食看得最重,至于蔬菜,大家都不怎么当回事,当时的人们把填饱肚子当作是头等大事,至于怎样能把自家的伙食改善的更好点,怎样把蔬菜花样调理的更丰富点,则排到了次要的位置。
粮食对于农家人来说太重要了,婚丧嫁娶,盖房建屋,都要用得着。由于我们住在山沟里,人们种的都是些山坡旱地,在南太行山区,十年九旱,粮食产量低,人们仅靠山地里的那点粮食收成,还不足以养活好全家人。
南瓜耐干旱,对于生长环境要求不苛刻,再加上它产量高、便于管理,又少有病虫侵害,因此,它便成了山里人首选种植的蔬菜作物。
过去,田地属于集体所有,个人开荒种地被认为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为了改善生活,人们只好在自家的房前屋后,见缝插针地开辟一些小块地,种些蔬菜。
爷爷在我家的屋檐下、猪圈旁,只要是有土的空地儿,就开辟一下,用石头圈垒起来,作为种植南瓜的小片地。清明节前后,爷爷在小片地里施些农家肥,和土拌匀,作为种植南瓜的底肥,土里挖坑,洒下几粒南瓜种子;夏天雨水足,南瓜的秧苗开始蔓延,此时,爷爷就用秸秆编几根草绳子,他把草绳固定在墙上,让南瓜秧顺着草绳往屋顶上爬。
夏天土坯墙上爬满了碧绿的南瓜秧,南瓜秧之间开满了一朵朵金黄色的南瓜花,远远望去,整个屋檐下,仿佛是倒垂着一幕碧绿的草坪。微风拂来,金黄色的南瓜花跳跃在绿色的帘幕中,如一只只金灿灿的蝴蝶在绿萍中翩跹起舞,煞是好看。
南瓜花落,花蒂生胎,从夏到秋,随后的几个月里,南瓜一天天长大。在此期间,爷爷根据南瓜的长势,不断地往土坯墙上钉木橛子,用草绳编网兜,把稍大的南瓜兜吊在木橛子上,这样既伤不到南瓜,又防止了一天重似一天的南瓜把瓜秧从墙上给坠下来。
长长的南瓜秧越过屋檐,一直向屋脊攀爬了去。不经意间,屋脊上、瓦楞间就滚满了一只只色泽艳丽、形态各异的南瓜了。屋顶变成了大大的南瓜园,村里人路过我家的大门口,仰头望望屋顶,满脸都是羡慕。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到了农户。我家除分了几亩平地外,还在南山洼的山坡上分了五六条梯田。平地里种粮食,梯田上种花椒树。我家种植南瓜的地方,就选择在了在南山洼梯田花椒树的株隙间。
八十年代末,哥哥高中毕业了,回到家里务农,与母亲一道分担起了沉重的家庭重担。那时,我刚上初中,星期天,从学校回家后,也经常跟着哥哥参加劳动,我对土地的认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哥哥把梯田的土翻松,我赶着我家的那头老毛驴,从院外的沤粪堆一趟又一趟地往梯田里倒运农家肥。农家肥倒运到梯田后,哥哥除了往花椒树根部上些肥料外,还在梯田的外沿儿挖个长条沟,把农家肥撒里边,然后再用土把长沟覆盖住。
春天播下南瓜种子,到了夏天南瓜秧就长长了,哥哥把南瓜秧一根根捋顺好,让它们沿着梯田的外沿儿往下垂。在梯田里种南瓜,可以省去结网兜,秋天,梯田沿儿上挂满了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南瓜,轻风微拂,南瓜在石堰上摆来摆去,好像是一个个荡着秋千的胖娃娃。
立秋后,哥哥就时不时地挑起箩筐,从南山洼往家挑回一箩筐一箩筐的南瓜。不久,我家的窗户台、屋檐下,就摞满了一排排层层叠叠的南瓜。看着这些五颜六色的南瓜,我们的心里踏实多了,我们知道,今年,我们不必再为吃喝而犯愁了。
深秋,南瓜秧枯萎了,地里还有很多没有采摘回来的南瓜,我们就赶上老毛驴,备上驴驮子,从南山洼往家一趟趟地倒运回那些成熟了的老南瓜。
南瓜经放,只要存储的好,一直到来年的四五月份,它都不会腐坏。立冬后,我们把一些品相佳、味道好的南瓜存放到地窖里,余下的,则用旋柿皮刀把南瓜旋成条,母亲把南瓜条一串串地吊挂在土楼的屋檐下,风晾干透。干南瓜条,放置几年都不会变质,年景不好时,我们就取下来食用,救救急。
二
南瓜品种多,产量又高,因此,它就成了山里人的主心菜。人们变着花样地利用它,想方设法地把它的功效都充分给挖掘出来。
母亲在做菜前,先把南瓜子掏出来,放到平房上晾晒干。她精挑细选些瓷实饱满的南瓜子留作来年的种子,把它们装入那只盛放种子的葫芦里,余下的,她就用大铁锅给炒了,过年时招待客人,或给我们留作平时的零食食用。
经过大铁锅炒制的南瓜子可好吃了,它金黄干脆,吃起来满口生香,它是我儿时记忆中最好吃的零食之一。火炒过的南瓜子,吃多了,易上火,母亲也常常把南瓜子藏起来,以控制我们少吃它。
南瓜有多种吃法:可以炒菜吃,可以蒸着吃,也可以用清水煮了吃。我最喜欢吃的是一种叫作“日本瓜”的南瓜,它长着细长的身躯,瓜身泛着黝黑的光芒,这种瓜味道甜绵,吃多少都不觉得腻味。
还有一种叫做“西洋瓜”的南瓜,它的瓜皮是粉红色的,椭圆形,四周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褐色楞纹,这种南瓜产量高,个头大,大的能长到几十公斤重。我们村里的人都喜欢种它,这倒不是因为它好吃,而是因为人们看重了它的高产量。农村人讲究实称,产量高出一分,这就意味着,家里就多了一分吃饱饭的保障。
小时候,我最不喜欢吃这种“西洋南瓜”了。这种南瓜有一种特殊的怪味道,它腥味十足,吃多了,倒胃口。不仅我不喜欢吃,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交流过,他们也都说不好吃。
我们经常吃的南瓜饭是“南瓜焖小米饭”。把南瓜先在柴火大铁锅里炒了,添水,水开下米,在大锅里南瓜和小米一起长时间地咕嘟,焖熟。南瓜和小米的清香甜润互相渗透融合,味道非常香美,吃后,那种多重的味蕾刺激,只叫人回味无穷。
嫩南瓜面片汤也很好吃,不过我们吃的非常少。一个原因,吃嫩南瓜会造成浪费,大家都舍不得采摘;再一个原因是,做面片汤要用到白面。我们这里的麦子收成非常低,母亲在一般情况下很少给我们做,除非家里有人生病了,或者是家里来了客人,她才做上一顿。为了能吃上嫩南瓜面片汤,我还装过好几次病呢!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好笑!
母亲从好面缸里挖出几瓢白面,铺开面板,当“咕咚咕咚”的红枣木擀面杖在紫红色的柿木面板上来来回回地跳跃时,我的心里就暗暗地窃喜:“中午我家有好吃的了!”嫩绿色的南瓜片、雪白的面片、花椒油烹出的野韭菜花调料让人看上一眼就会垂涎欲滴。母亲从锅里给我舀起满满的一大碗面片汤,我趴在院子里的石桌子上,敞开肚子,大快朵颐,每次我都直吃得饱嗝山响,肚皮滚圆。
把南瓜去皮,切碎,放入葱姜末与五花猪肉馅搅拌,再加入烹熟的花椒油与饺子馅一起翻拌均匀,用面皮把馅包好,做成水饺或包子,这是我们这里一种高档次的南瓜吃法。饺子煮熟上盘,雪白的饺子皮沁透着金黄色的南瓜肉馅,夹一只,咬一口,满口生津,醇香绵远,吃完饺子几个时辰后,嗓子眼里还飘逸着浓浓的清香气。不过,吃南瓜肉饺子这样的机会,一年到头,我家都不会赶上一两次。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或者到姥爷家给姥爷过生日的时候,我们才能吃得上。姥爷家住在镇里,他家条件好,我的几个舅舅又在外工作,每当姥爷过生日时,舅舅们就会从商店割上几斤肥肥的五花猪肉,给爱吃南瓜馅饺子的姥爷包饺子吃,我们当然就沾了姥爷的光,以至于姥爷刚刚过完今年的生日,我就盼望他下一年的生日了,我一直能掰着手指头整整算上一年。
三
奶奶给我讲过一个关于南瓜的久远又真实的故事,奶奶每每对我讲起来这个故事时,她的眼眶里总是噙满了泪花。
奶奶说,她的母亲(我的太姥姥)嫁给了地主家的一个少爷(我的太姥爷)做媳妇。太姥爷可吝啬了,他视财如命,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他家里存放着的粮食积满了粮仓,可他每天只让大家吃稀粥煮南瓜。南瓜开花的时候,就采摘些南瓜花炒菜吃。在他们家南瓜既当菜又当粮,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吃得太姥姥瘦骨嶙峋,疾病缠身,最终英年早逝。1942年太行山区闹灾荒,太姥爷家存放着那么多的粮食都舍不得吃,每天只吃清水煮南瓜,他愣是活生生地饿成了“浮肿病”,还不到五十岁的他就一命归了西。
奶奶说:“南瓜好吃,可它不能当饭吃,以它当粮那要把人给吃坏的。”奶奶每每讲到此,她都会一脸凝重地对我说:“南瓜可不是个好东西!”
“南瓜可不是个好东西!”这句话我也听到别人讲过。南瓜有降低高血糖的作用,因此,有得了糖尿病的人,为了治病,他们都把南瓜当作主菜去吃,只吃得他们面黄肌瘦。因此,他们时常抱怨说:“哎!天天吃着瓜代菜,我又回到了旧时代,南瓜可不是个好东西!”
“南瓜不是个好东西!”这句话的背后隐喻着的是言者对其苦难人生的痛楚感悟。于我而言,我对南瓜的印象还是美好的:除了留存在我味蕾记忆中的南瓜美食外,儿时的我与南瓜有关的玩乐场景,仍时不时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想起它,我仿佛又回到了快乐逍遥的童年时代……
夏天,我们经常到野地里逮蝈蝈,从石头缝隙里扑蛐蛐,我们把捉来的蝈蝈、蛐蛐装入用篾条编成的笼子里,喂它们吃南瓜花。吃过南瓜花的蝈蝈、蛐蛐,身体特别棒,其声如雷鸣;它们斗气十足,在笼子里跳来蹦去,互相打斗,一刻也不安宁。看着这些可爱的小精灵,我们不禁心花怒放,我们走到了哪里都把笼子提溜到了哪里,简直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如果伺养得好,它们一直能活到立冬时节。
我们还在盛开的南瓜花里逮昆虫:什么大黄蜂、蝴蝶啦;什么金龟子、屎壳郎啦……整个夏秋季节,南瓜花就成了我们在那个时节里最好玩的玩具之一了。
枯萎的南瓜叶金黄明亮,极像晾晒熟了的旱烟叶。秋天,我们把蜷曲的南瓜叶子揉碎了,拿起爷爷的旱烟袋,往烟袋锅里塞点碎叶,点燃,学着爷爷的样子抽旱烟。在烟雾缭绕中,一个个都被呛得满脸通红,咳嗽声不断,但是,大家仍都是乐此不疲,玩得兴高采烈。
大年初一,天未亮,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早早地把我给惊醒了。我急急忙忙地起了床,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那就是到各家各户的院门外,拾捡那些未燃爆的“哑巴”小鞭炮。大年初一,正值数九寒天,我们缩着脖子,踩着厚厚的炮屑,闻着浓烈的炮香,手里挑着母亲用小圆南瓜给我们镂成的南瓜灯,奔跑在大街小巷,灯盏里透出微弱的金光,细细碎碎的光芒引照着我们前进的路。我们捡起一个个带有红纸皮的小捻炮,把衣兜装得满满的,大年初一的一整天,大街上就接二连三地响起了清脆的鞭炮声和我们惊天动地的嘻嘻哈哈声。
……
现在,每逢秋冬季节,哥哥都会托人给我捎来几袋子“日本南瓜”,我当作宝贝似的,珍重且稳稳妥妥地把它们安放在地下室,随吃随取。我家也会时不时地做顿南瓜宴:南瓜炖大排,南瓜焖小米饭,南瓜馅的饺子……偶遇有新鲜的嫩南瓜,拿来做一顿清香四溢的南瓜面片汤,也还让现在的我直喝得大汗淋漓,饱嗝连连!
媳妇看着我喝南瓜面片汤的吃相,乜着眼对我说:“你看你,简直就是个吃南瓜的命!”
我乐呵呵地笑道:“南瓜命金贵,不白活一回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