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晚照
“爸爸,你手里还有钱吗?”
牛老汉佝偻着腰,正想把刚捡来的几个矿泉水瓶子装到传达室门口那个脏兮兮又软塌塌的黄色编织袋里,挂在腰上的老年机铿锵铿锵地响了起来,音量极大,又是热闹的京剧锣鼓,引得叽叽喳喳走过来的几个女工齐齐转头看向他。他急忙接起来,已经几个月没回过家的小儿子牛小宝劈头就是这样一句。声音虽然难得地柔和,却透着压抑不住的急迫。
“你做着生意,咋还跟我要钱呢?你什么时候回家哦,你妈这一阵可是天天念叨着你呢!”
“我这儿事情多着呢,哪有闲空回家。正因为做生意才需要钱周转嘛,这一阵市场不景气,赔进去了不少。我刚谈了一笔大业务,做成了能挣不少呢,就是进货需要付现款,我这儿实在拿不出了,要不我能问你要?不够听你啰啰的呢!”
“那,你要多少?”牛老汉小心地问。
“20万。”
“什么?”正踏上门卫室台阶的牛老汉惊得一步踩空,一个趔趄,差点把紧紧贴在耳朵上的手机摔出去,“怎么要这么多?”他的声音几乎是惊恐的。
“投得多才赚得多嘛,做生意都是这个理,说了你也不懂!”
“怕是卖了你老爸老妈,也不值这些呢!”
“我知道你有,过年的时候我在你忘记锁的抽屉里看到过你那本工行存折,里面可不止这个数呢。”
“小宝哦,那可是我攒了一辈子的家底啊,每一分每一厘都是我起五更爬半夜的干建筑、扛麻包,一个汗珠摔八瓣,苦扒苦熬换回来的呀,那是确确实实的血汗钱啊!你三十出头了还没结婚,我那是留给你娶媳妇用的啊!现在娶个媳妇得花多少钱,你心里也不会没有数吧?你名义上说去省城做生意,跟我要了十几万元的本钱,这四五年了,也没见你往家拿过一分钱呀?”
“当初不是你说的,挣了自己留着,不用我往家交钱吗?再说了,现在的形势你也不是不知道,钱难赚着呢!”
“那这钱给了你,再打了水漂呢?你爸六十好几了,干不动别的了,靠给人家工厂看门,一个月800块,刚够我和你妈嚼裹的。眼瞅着我就干不动了,不也得留个养老钱哇!”
“爸,扯那么远干啥?你老了不有我吗?再说了,我还有俩哥呢。你回去就给我把钱打过来呀,我这儿可急着呢。误了进货,人家找了别人,就等于煮熟的鸭子又一翅子飞走了。我前期工作做了那么多,我不亏死了啊。放心吧,挣了钱,我立马就还给你,你全留着养老就行,我结婚也不用你操心,好不好?”
……
“爸!”
“那,你明天回来拿吧,你妈想你了。”沉吟良久,牛老汉终于吐口了。
“爸,二百多里地呢,干嘛费那个劲?去银行,几分钟就办成的事儿,找这个啰嗦干嘛?我忙忙的……”
“那你忙吧,不回也行,钱一分我也不会转给你!”牛老汉气咻咻地挂断了电话。
当天晚上,牛老汉和老伴正在家吃饭,牛小宝双手插在兜里,晃晃悠悠进了门。人猴一样精瘦精瘦的,窄窄的刀条脸,却还留着前扫眉后遮颈的长发,这形象哪像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分明一个二流子、小瘪三。牛老汉坐着没动,老伴早喜气洋洋地奔上前去,捉住牛小宝的胳膊左看右看,心疼地说:“看这孩子瘦的,做生意就是累心哦,什么都一个人操持着。快坐下吃饭,我去给你拿筷子拿碗。”
牛小宝在昏暗的客厅里坐下来,看着面前的饭食皱起了眉头:“就吃这个?”桌子中央就摆了一个粗瓷海碗,里面是半碗酱黄色的咸菜条,牛老汉和老伴各守着一碗玉米面的稀粥,手里拿着啃了半拉的馒头。听到儿子的话,老伴面露惶愧之色,给牛小宝盛了一碗粥放在桌上,然后急匆匆地走出去了。牛老汉却冷冰冰地说:“不吃这个吃啥?你妈又啥也干不了,光指着我那点干巴巴的工资,你以为我们能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牛小宝挠了挠头,不再说话,端起那碗粥,没滋没味地吸溜着。
老伴进门的时候,牛老汉闻到了一股扑鼻的肉香,果然,老伴献宝似的把装着两个油汪汪猪蹄的食品袋塞到牛小宝手里,不住地催促着:“宝啊,快吃吧,还热着呢。我记得你在家的时候就爱吃这个,虽然晚了点,可赶巧人家还剩了两个,也是你的口福,快吃吧。”
还好,牛小宝还跟父母客气了一下。牛老汉闷声闷气地说,吃饱了。老伴则眉开眼笑地说,孩子你吃就是,妈就是给你买的。妈年纪大了,晚上吃不了油腻的东西。牛小宝这才张开嘴,撕咬着大快朵颐。
牛小宝把钱转走后,牛老汉一直心神不宁,想给他打个电话再嘱咐几句,让他稳当着点,这可是自己最后的老底了,但是牛小宝的电话却再也打不通了。这下牛老汉彻底慌了神,也顾不得再藏着掖着了,急忙打电话告诉一直刻意瞒着的另外两个儿子大宝二宝,让他们快去省城看看,牛小宝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大宝二宝回来的时候,脸色铁青,他们冲着牛老汉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吼道:“你知道你最疼最爱最宝贝的小儿子拿着你的钱干啥了吗?赌博,知道吗,赌博!那二十万是欠下的赌债,他是拿着你的血汗钱堵窟窿去了。现在,连那个本来红红火火的配件商店也输进去了,这下彻底死了心了,好好的小老板,去卖苦力去了!”
“我的儿噢,他哪受得了那个苦……”老伴的一声哭嚎刚发出半截,便被脾气火爆的二宝一嗓子噎回去了:“到现在还只想着心疼他,就他是你的亲儿子,我们两个都是捡来的不成?从小到大,好吃的尽着他,好玩的留给他,他想干什么立马拿钱给他,要不是他整的这一出,我们还不知道你二老真有底货呢。正好你孙子上学要交借读费,我正愁着没处筹措呢,不如你二老先给垫上吧。”
“家里的钱,都给你弟拿走了,这次,是真没了……”老伴嗫嚅着说。
“那好,既然二老眼中只有一个小儿子,我俩也不到你们跟前来讨嫌了,以后你们有事,找你的小儿子就行,别再指着我们了。”大宝说完,一摔门子走了。二宝冷哼一声,也跟着出去了。一直沉默着的牛老汉慢慢站起来,晃晃悠悠往外走。
“老头子,你去哪?”老伴追到门口扯住他问,他用力甩开老伴的手,踉踉跄跄地出门去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牛老汉才被厂里的同事送了回来。同事是在街上看到他的,他喝得烂醉如泥,躺在路边呼呼大睡。正等得焦心如焚的老伴看到牛老汉安然无恙,总算松了口气,急忙把他抬到床上安置好,用热毛巾把他污迹斑斑的脸和手擦干净,守着他默默地垂泪不止。
牛老汉醒来的时候,天已黑尽了,昏暗的灯影里,老伴枯呆呆坐在那里看着他,他的眼睛一睁开,老伴忍不住抱着他痛哭失声:“老头子,你以后别这么吓唬我了,我真被你吓死了。你一向滴酒不沾的,一下子喝成这样,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咋活呀!”牛老汉伸手摸摸老伴枯焦的白发,浑浊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哽咽着说:“老婆子,要不是放不下你,我是真想把那瓶酒换成毒药哇……人家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咱们咋就把儿子养成了一个个的白眼狼啊……”
夕阳西下,刚刚结束12小时值班的牛老汉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工厂。他的手里依旧抓着那根脏兮兮又软塌塌的黄色编织袋,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地,寻觅着被人丢弃的矿泉水瓶、饮料罐等各种废品。小宝至今音信不通,大宝二宝负气一直未再上门,老伴的糖尿病越来越严重了,他只能利用每天下班后的这段时间捡废品换点钱,给老伴买几盒缓解的药,维持着。走一步算一步吧,他牛老汉要强了一辈子,如今风烛残年,也实在没有多大的心劲气力了。
牛老汉佝偻着腰慢慢地走着,惨淡的晚照把他落寞的身影抻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