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父亲对我意味着什么？他是一座山，常挡住我的视线，为了能更多地看到所谓的精彩风景，我时常想绕行而过，等到如今长大了，这座山也慢慢瘦了，矮了，可以轻轻松松跨过去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他挡住的从来就不是风景。站在岁月的某个路口回溯，那些点点滴滴蓦然浮上心头，咿咿呀呀地吟唱着一首低沉的歌——
　　
　　 一九三二年三月，山上陌花飞絮飞满天，一个贫苦人家迎来了一个新生命，那就是我父亲。生活不会因为谁善良而善待谁，就在父亲刚刚年满八岁的时候，爷爷奶奶染上重病，驾鹤归去。父亲凄苦无依，成了地主家的放牛娃，那些年受尽风吹雨打，看尽人情冷暖，几多雪霜侵，几重东风恶，硬是咬牙自学完了“人之初，性本善”。青青山坡上，牛儿吃嫩草解饥，男儿以枯枝为笔，苦练千字文，虽然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心中美丽的梦想之花，却不曾凋落。
　　
　　 一十九青葱年华，部队到村里招兵，听闻这个消息，父亲赶紧丢下赶牛鞭，飞也似的跑去报了名，体检合格后喜滋滋地穿上绿军装，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光荣啊，幸福啊，从此天涯，处处是家。
　　
　　 部队是个大熔炉，好男儿百炼成钢。激情燃烧的岁月，他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谱写一曲自己的英雄赞歌：为普通战士时，苦练基本功，摸爬滚打中长本领；任警卫班班长时，是首长身边的保镖兼保姆，辗转奔波的追随中显忠诚；当少尉排长电影队队长时，荣立个人三等功，既不居功自大，也不据位自傲，依然与战友携手并肩，篮球也好，田径也罢，强手云集的赛场上，一起洒汗水，流热血，胜荣誉……极目远眺处，不禁赞叹，江山如此多娇！
　　
　　 英雄有铮铮铁骨，亦不缺儿女柔情。年过而立，尚未成家，探亲之假，巧遇我妈。二三佳人，豆蔻年华，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红了桃花，醉了人家。十八载的戎马，得其所的生涯，父亲为了如花美眷红尘知己，毅然而然婉拒首长的挽留，不顾多年战友结下的深情厚谊，舍下熟悉的部队，揣着一个个闪光的勋章，转业回到了地方，从此男主外女主内，其乐融融。
　　
　　 幸福就这么触手可及，然而就在一家子沉浸在快乐的家庭生活中的时候，天有不测风云，我的母亲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撒手人寰，甚至来不及对我留下只言片语，母亲啊，我的母亲，如此清晰地记得，之前你还计划着，十一天后我的九岁生日，你四十怀的女，差点失的女，最终得的女的生日该如何庆祝，却在这时候悄然离去，让我们体验失去至亲的痛。九岁以前的我，娇俏调皮，九岁之后的我，乖巧缄默。这样的失去，情何以堪？你叫人如何去排解，又怎么能排解？
　　
　　 幸好，我有父亲。世界上最好的父亲。善当爹会当娘的父亲。怎么会忘记，衣裳破了，他补，巧手如娘；清晨起床，他唤，温柔如娘；功课不会，他教，耐心如娘；腹中饥饿，他做，味佳如娘……
　　 我的娘啊，亲亲的娘，恍若，你从未曾离开。
　　
　　 我的学业父亲从来不用操心，也不必操心，老师家访每次都是说：“这娃乖巧，懂事。”每次考试结束，捧着奖状和奖品满载而归，证明了我功课的优秀。课外的空闲时间，父亲也没有为我蹙过眉头。农村里的小孩子，拥有得天独厚的广阔天地，爬山、下河、窑红薯、摸龙虾，或者是用粉笔“跳格子”，摘了豆荚的叶子绑成毽子来踢，丰富多彩的活动惹来笑语串串，而我是常常不参加的，在小伙伴们唱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的歌谣，无忧无虑地做游戏的时候，有更加吸引力的东西牢牢占据我的心灵，搬一把小椅子坐在门口，捧着已经参加工作了的哥哥留下的各种书籍啃得不亦乐乎，大块头的《林海雪原》《西游记》，小人书《葫芦娃》《画皮》《西厢记》等等，我在那些由神奇文字构建的美妙世界里浮浮沉沉，如痴如醉。自学成才的父亲一直以此为荣……就这样，我长大了。
　　
　　 长大了，工作了，恋爱了。那个他比我大八岁，貌不若潘安，才不比子建，可是情窦初开的我，却是被猪油蒙了心，只认准了他，交往一年之后，便自己做主答应了他的求婚。父亲当时急得差点急白了头。
　　 他说：“日久见人心，你们俩再多处几年看看。”
　　 他说：“我不是老古板，门当户对什么的那一套我不讲究，但是也不能完全不看家境的是吧。”
　　 他说：“我只有你一个女儿，你妈又走得早，要不要多和你婶婶嫂子商量一下？”
　　 他说：……
　　 父亲好慌好急，第一次见到他如此无助如此无奈，好说歹说，正说反说，话语说尽，而我固执依旧痴心一片。其实，我心里何尝不忐忑、不难受？那段陷入拉锯战的日子里，我经常把盐当作糖放，父亲也经常熬粥熬成饭，可是父女俩脉搏里流淌着一样的血液，性格中烙印着一样的倔强，虽然彼此眼里的心疼怜惜日渐浓厚，却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他衣带渐宽，而我人比黄花瘦。
　　
　　 后来的后来，那个他约了我父亲，两个男人锁在房间里好半天，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最终，父亲还是把我交到了他的手上，虽然眼神里透着几许怀疑，行动中显出颇多不舍。所幸，我的眼光我的感觉，纵使年少亦是敏锐非常，那个他很宠我，像父亲一样，捧在手心怕飞，含在口里怕化，宠得我无法无天。父亲终于放心了，有时候回娘家，我理直气壮地支使他做这样做那样的时候，父亲总会笑着嗔怪我：“你这丫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哈哈。”害得我老是一个白眼过去：“那是你女婿，只是半个儿哈，哪有胳膊肘往外拐的。”心里却是比蜜还甜，拥有这两个爱着我我也爱着的男人，真的很幸福。不管我怎样地打听、套磁，他们俩都一副讳莫如深的默契样，父亲和他之间的那次谈话内容于我而言是秘密，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秘密。许多年后的我蓦然回首，才发觉，曾经在他身上找到的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的感觉，叫“恋父情结”。原来，父亲啊，内心深处的我，是如此希望可以永远像个孩子肆意撒娇，邀你怜爱，受你宠溺，在你身边，在你心尖。
　　
　　 流年暗转换，戎马十八年，执教十七载，父亲退休了。也许是在部队炼出的一块好钢，父亲一身正气凛然，六十岁了依然精神矍铄，德高望重。小到邻里乡里的安龙打醮，修桥建路，大到家族里的房头负责，大家都信任父亲，让父亲出任最是千头万绪的会计工作，偏偏父亲极其负责，凡事亲力亲为，我家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我们称之为“大坦克”），伴他风风雨雨几十年，见证了所有峥嵘或不峥嵘的岁月。沧海的凝聚，掺杂着多少流年岁月；桑田的混淆，饱含了多少风雨春秋。今年76岁的父亲，阅尽云卷云舒，看遍花开花谢，他以沧桑的容颜，赠予儿女青春，用传奇的经历，赋予儿女坚强。父亲，你不老，起码在我眼里，你不会老，依旧是当初那个最帅，最帅的兵哥哥。
　　
　　 儿女与父亲，都不轻易说爱，但是不说，不代表不爱。这种爱，早已深入骨髓，超越任何一种感情。不需时时挂在嘴边，也无需向对方表达。陪着我们生生世世，永不过期。时光流逝，秋雨淋湿了琐碎的记忆，尘埃也掩埋了几多悲苦，几多欢乐，唯有这份爱，不会忘记，无法忘记。
　　
　　 爱我所爱，情未央，情不央。我的父亲，请相信，女儿一直是你最最贴心的小棉袄，爱你，亘古不变，以温暖的姿势，无言的方式。
　　
　　 （悄悄话一句：父亲，我将陪着你静守日月，从今往后，即使我眼眶微红，也要微笑着仰起头，努力幸福给你看。窗外日光倾城，篱下夏花绚烂，从这个八月开始，我给你花开不败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