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步步升超市，李飞买了一条灰色芙蓉王香烟、一大袋水果、两大钵驴胶补血冲剂和一件酸奶。还要买八宝粥，被我制止了，我说太多了，下次再买吧，再说，现在吃八宝粥，有些凉。一进医院电梯，李飞开始紧张，忐忑不安，来到病房门口，停了下来，用手按住胸口，往下顺了顺，长舒一口气，然后坚定地走进病房。我站在门外，没有进去，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里惴惴不安。
　　 姐夫不在，姐靠在床头瞌睡。李飞轻轻地走到病床前，放下东西，站在床边，审视着妈妈。妈妈的头发白多黑少，像顶着一头白霜，饱经沧桑的脸上布满沟壑般的皱纹，比两年前苍老了许多，与实际年龄很不相称。李飞不禁心酸，泪水涌进眼眶。两手垂立，微微弯腰，轻轻地说：“妈，妈，我回来了。”
　　 姐醒了，睁开眼一看，惊了一跳，要坐起来。可立即恢复原样，佯装板着面孔，冷冷地说：“你不要家不要爸妈了，还你回来干啥？”
　　 “妈——，我错了，我怎能不要你们呢？原谅儿子一回，好吗？”李飞求饶。
　　 “你错在哪儿了？”姐有点不依不饶。
　　 “我以前不懂事，惹爸妈生气了。”李飞毕恭毕敬地站着，眼含泪水，动情地说。
　　 姐心里顿起微澜，仍冷冷地问，“你是一人回来的，还是？”语气明显缓和许多。
　　 “她、她也回来了。”李飞低声说，一紧张说话就结巴。
　　 姐的脸立马沉下来，像打了霜结了冰。李飞见状，心猛地一紧，但脑子灵光，转移话题，赶紧问：“妈，伤恢复得怎样？”姐沉默不语，似乎强忍住心中的怒火。李飞忽又笑着说：“妈，我给你削个苹果吧。”李飞笨拙地削好苹果，塞到姐的手中，姐看了儿子一眼，咬了一小口，慢慢细嚼，心里暖意融融，觉得儿子削的苹果特甜。姐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来，脸上有了丝丝红润，病房内沉闷的气氛稍许轻松一些。
　　 看到床头柜上堆着如同小山的东西，姐说：“买这么多干啥，浪费钱，又吃不了。”李飞微笑着说：“吃不了，慢慢吃呗。”姐仔细看了看儿子，儿子变了，变化很大，变得成熟，沉稳，说话贴心暖心。
　　 我坐在走廊上的椅子上，陷入沉思。姐夫从有电梯的那头走廓走过来，问我怎么不进去，我说在外面坐一坐。其实，我在给他们一家单独相处的机会。
　　 李飞听到说话声，转身喊了一声爸。姐夫不冷不热地“嗯”了一下，李飞连忙将那条烟递给他，说从广东回来没带什么东西，就买了一条烟。姐夫接了烟，嗔怪李飞说：“你还知道回家，两年了，连个电话都不打，让你妈好担心。”李飞歉意说：“爸，妈，我错了，今后再也不敢了，会经常与你们联系。”
　　 李飞打开饭盒，双手捧着递给爸妈，他俩笑了。窗外，天黑了，灯火璀璨，李飞站在窗前，凝视家乡美丽而迷人的夜晚，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待他们吃完饭，李飞说：“爸，今晚你去舅母家睡觉吧，我来陪妈妈。”姐抢着说：“你坐了一天的车也累了，好好休息一晚，陪护的事明天再说。”李飞执意要留下来，还是被姐劝回。临别前，李飞怯怯地说：“爸，妈，我想、想明天把她带过来，我们一起伺候妈妈，你们同不同意？”
　　 病房内顿时空气凝固了似的，沉闷，压抑，让人窒息得透不气来。我在门外侧耳谛听，心扑通扑通跳着。姐沉默不语，脸色由红变白，继而白色慢慢隐去。姐夫看了姐一眼，打破了僵局，和蔼地说：“既然回来了，带过来吧。”李飞激动不已，看了看姐，姐把头扭向门口，不搭理他。李飞的心又凉下来，不知所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姐夫示意他赶紧走，李飞心领神会，怏怏地走了，走出门时回头看了姐一眼。
　　 又一个不眠之夜。明天谷瑶要见公婆，不知会发生怎样不可预测的故事，结果如何，我和妻心里没底，更不用说李飞和谷瑶，同样辗转反侧，静待天明。第二天，天麻麻亮，李飞与谷瑶就起床了，不吃早饭，急着要去医院。我们商量后决定：月月先不去医院。待姐接受了谷瑶再去不迟，否则只会火上浇油，适得其反。妻留下来照顾月月，我陪他俩去医院，亲自感受“山雨欲来”时的惊心动魄。
　　 我们心里都忐忑，一路无语。李飞紧握谷瑶的手，一路牵着，唯恐一不小心失去。在病房门口，李飞双手按了按谷瑶的肩膀，看着她，给以坚定的眼神，然后右手握拳，做出加油鼓劲的姿势。一进门，他们就被眼尖的姐发现了，姐正靠在床头，迅速抓起床头的一包卫生纸砸向李飞，“啪”一声重重地落在地上，接着咆哮，“滚！我不想看见你们。”声音闯出门外，在走廊上回荡。
　　 李飞和谷瑶顿时惊呆了，怎也不会想到姐竟会如此激动，心里惶恐不安，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写满委屈和无辜，傻傻地愣在那儿。谷瑶低着头，如芒刺在背，李飞无助和乞怜地看着他的妈妈，伤心的泪水“吧哒吧哒”地掉在地上。门口，人越聚越多，都用惊讶的眼神一探究竟，护士也跑过来，连问怎么啦怎么啦，一看没事，要大家散了。扭着腰很不悦地走了，扔下一句“这是病房，要保持安静，严禁喧哗”，像一巴掌打在姐的脸上，姐难堪得无地自容。
　　 姐夫出来打圆场，对姐说：“孩子没回来，你天天盼，夜夜盼，现在孩子大老远回来了，又何必这样呢？家丑不可外扬，在这公共场合不嫌丢人？”
　　 我有些不忍，走上前去，激动地说：“姐，差不多就行了，不能得理不饶人，李飞他们都这么大的人了，给点面子。说得好好的，怎么说变卦就变卦？”
　　 姐听了，很不高兴。旁边床上的大爷睁大眼张着嘴，露出仅有的几颗牙齿，一会看着李飞他们，一会看看姐，帮忙劝道，“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好好说话，孩子够可怜的。”大爷说话漏风，口齿不清。
　　 李飞拉着谷瑶上来到床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流泪说：“妈，我求你了！你和谷瑶我谁都不想失去，妈——”
　　 这出人意料的一跪，把大伙惊得目瞪口呆，姐也慌了，连忙说：“傻儿子，快起来，快起来，妈答应就是了。”边说边要下床扶李飞，眼含热泪。姐夫要姐别动，他赶紧把李飞扶起来，而后指着床边的凳子，歉意地对谷瑶说：“小谷，坐吧，别老站着。你妈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别往心里去。”
　　 姐夫中午就回乡下去了。姐身在曹营心在汉，时刻掂记家里，要姐夫照看小孙子和家里的鸡鸭，给田里的油菜锄草。留下李飞和谷瑶陪护，正好给他们交流和培养感情的机会。当谷瑶有事出去时，姐趁机问李飞，“我瞧小谷长相一般，你为啥喜欢她？说来听听。”
　　 李飞娓娓道来，饱含深情，最后说：“妈，谷瑶确实是个好人，心地善良，对我特别好。接触一段时间，你会喜欢的。”
　　 姐内心感动，脸上却露出不屑的神情，笑着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试试才知道。”
　　 为了照顾月月，为了给谷瑶与姐单独相处的机会，李飞在医院和我家之间来回奔走，陪护姐的重任落在谷瑶的肩上。李飞多次提醒谷瑶，按既定办法行事，要冷静，不千不可冲动。谷瑶点点头，要李飞放一百个心。
　　 七
　　 “哎哟，我头疼。”姐故意呻吟。
　　 谷瑶刚给姐洗完衣服，还来不及擦干手，立即跑过来，着急地问：“妈，头不舒服？我去叫大夫。”
　　 “不用去。哎哟。”姐一边呻吟，声音越来越大，一边用眼角余光窥视谷瑶。
　　 “妈，我给你按摩头吧，能缓解疼痛。”谷瑶倒上一杯温水，润润手，给姐按摩起头来，按、摩、揉及推，手法多样，娴熟，手劲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姐感到很舒服，喜形于色地问：“你以前学过按摩？”谷瑶说：“一个好姐妹教我的，我常给李飞按摩。”
　　 姐不无羡慕说：“他小子，会享受。”谷瑶笑笑，按摩得更起劲，一会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来。深夜，姐一会口渴了，谷瑶刚趴在床沿想瞌睡一下，只得起来倒开水，吹凉了递给姐。姐不是嫌烫了，就是太凉，装作被折磨受委屈的样子，弄得谷瑶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一会要上厕所，谷瑶毫不犹豫地扶姐去洗手间，走到洗手间，又说不上了，让人哭笑不得。一连三个晚上如此，谷瑶被折腾得整宿没合一下眼，眼圈都黑了，人更瘦了。姐背地里却偷着乐。在谷瑶眼里，妈像个小孩子，蛮可爱的。
　　 可能梨吃多了，凉了胃，姐肚子不舒服，哗啦哗啦响。谷瑶坐在窗前吃盒饭，才吃几口，姐突然大惊失色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出来了。”谷瑶赶忙放下饭盒，慌忙地问姐是怎么回事，姐指了指屁股，难为情地说，拉了。谷瑶二话没说，扶姐到洗手间换衣服，打了热水给姐擦身，伺候姐躺下后，立即洗净了脏衣服。再回到窗前，饭已凉了。
　　 谷瑶太困了，陪姐没说几句话，眼皮打架，趴在床沿睡着了，睡得很沉。姐见了既欣慰又心疼，把自己的棉衣披在她身上，怕她冻着。看着眼前的谷瑶，姐似乎看到了以前的自己，不禁感慨——
　　 我家住在大山里，条件差，环境恶劣。姐嫁到姐夫家时，婆婆嫌弃姐是山里人，看她不顺眼，说话带刺，甩脸子。姐忍着，少说话多做事，家务活抢着干，把饭端到公公婆婆手中，忙完家里忙地里，渐渐地得到婆婆的好感和认可。一天夜里，婆婆重感冒，高烧不退，公公做客外出未归，姐夫南下广东打工去了，只有姐姐在家。姐举着火把走了六里山路，去村后的马场村请郎中，才让婆婆转危为安。此后，婆婆对姐刮目相看，把姐当亲闺女看待，两人亲如母女。
　　 谷瑶感冒了，低烧，头晕脑胀，可她仍坚持着，装作没事的样子。姐楞是没看出来，只是觉得谷瑶精神不太好。李飞送饭时，发现谷瑶不对劲，才知她病了，要她休息，自己来陪护，谷瑶不愿意，要他保密，才建立良好的婆媳关系，要趁热打铁。这点病没什么，吃点药，多喝开水，就能挺过去。
　　 几天的相处，婆媳俩关系日趋融洽，姐拉着谷瑶的手说：“小谷，你回舅母休息两天，要李飞在这儿，两人轮着来，你一个人顶不住。”加之月月吵着要见妈妈，谷瑶犹豫了一会，听从姐的安排，回到我家。
　　 李飞这次来，又买了许多水果和营养品。姐要李飞分给两位病友一些，邻床的大爷推辞说：“给几次了，又是打饭又是给东西，心里过意不去。”几番推却，最后还是接纳了，千谢万谢，乐得合不拢嘴。吃苹果时，用卫生纸擦擦就吃。李飞说：“大爷，我给你洗洗，削了皮再吃，好不好？”大爷扁着嘴说：“我们乡下人没那么多讲究，不洗，也不削皮，削了皮太可惜。”
　　 姐说：“老人怪可怜的，儿子儿媳都在广东打工，没个年轻人在家，摔伤了，没人管，靠老伴伺候，老伴还得照顾家里和孙子孙女，来回奔波。哎，其实，我和你爸老了，也是这样，他们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姐说着眼泪就淌了下来。
　　 李飞想起自己也常年在外漂泊，很少在家，心里充满愧疚，可又无可奈何，只好用苍白的语言安慰，“妈，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次日上午，趁姐高兴时，李飞握着姐满是褶皱而粗糙的手说：“妈，我把孙女带来让你瞧瞧？”姐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儿子说：“你有小孩了？不是还没结婚吗？”李飞笑说：“妈，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那不是我亲生的，在医院门口拣的。”
　　 姐越听越糊涂，不解地说：“结了婚生一个就是，为何拣别人的呢？”
　　 李飞说：“那小孩在医院门口，出生没几天就被遗弃了，太可怜。不过，你见了一定会喜欢的，可逗人喜欢啦。妈，我的好妈妈，你别生气，你一生气，我心里扑通扑通跳过不停，太难受了。小时候你常教育我不做坏人，要做好人，这不，我听你的话，做了一回好人。”李飞撒娇似的乞怜地看着姐。
　　 姐心一软，就答应了。李飞立马冲向门外，对着走廓高兴大声说：“把月月带过来。”
　　 月月被带到姐的病床前，李飞要月月喊奶奶，月月腼腆地叫了声奶奶，就往后退，想躲在李飞的身后。姐见小女孩长得乖巧可爱，伸出双手说：“过来，让奶奶抱抱，奶奶给你好东西吃。”从桌头柜上拿了一盒饮料递给月月。月月犹豫了一会，大方地走上前，接住饮料，让奶奶抱在怀里，好奇地看着奶奶。
　　 姐高兴地问：“告诉奶奶，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月月奶声奶气地说：“我叫李琴，大家都叫我月月，快两岁了。奶奶，你多大了？为什么头发都白了？”姐笑着说：“奶奶快六十了，奶奶老了，所以头发都白了。”月月转着两眼珠，若有所思地问李飞：“爸，六十是多大？”李飞笑了笑说：“六十比爸爸大。”
　　 “奶奶，我听爸爸说，你受伤了，还疼不？”月月像大人一样关心地问。姐笑着说：“月月来了，奶奶就不疼了。”说完，就在月月脸上亲了一口。月月天真地说：“那我天天陪着奶奶。”姐抱得更紧了，高兴地说：“好，好孙女，天天与奶奶在一起。”
　　 见姐与月月祖孙俩相处融洽，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我们见了，都松了一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
　　 八
　　 姐总念叨要回家，她对李飞说：“我老梦见在家里，梦见志远到处找我，没洗脸没洗澡，没换衣，成了野孩子。鸡鸭没人喂，饿死了好几只。梦见田里的草高过了油菜，你爸也不薅草，整天打麻将赌。我要回去，我再也呆不去了。”
　　 住院十二天后，姐出院了。
　　 姐出院的前一天，李飞吞吞吐吐地向妻借钱，妻问他借多少，李飞低着头说：“借五千吧，下个月发了工资就还给你。这次带的钱给妈交了医费，买了些东西，剩下的给了妈。哎，这么多年，在外闯荡，没存上钱。打工嘛，工资低，天天加班，有点钱都发在看病上了。”
　　 “什么病花这么多钱？”妻问。
　　 李飞苦笑说：“谷瑶不能生育的事，到好几家大医院检查，输卵管不通，也治不好。哎，我俩想孩子都想疯了。”
　　 “不用愁，现在可以人工授精。我堂弟妹就是输卵管不通，与谷瑶的情况一模一样，到长沙大医院做人工授精，生了双胞胎。”妻给李飞他们指点迷津。
　　 “我听说过，一直不敢相信。舅母，要不你有时间带我去你堂弟那儿，我想子解下情况。”李飞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
　　 一踏上村前的路，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姐感到身心愉悦，犹如出笼的鸟儿回到了大自然，自由自在。雪早已融化，路边的草冒出淡黄的尖儿，村里的桃树上，点点花苞抢占枝头，阳光铺满了田野和村庄，暖风吹拂，吹乱了姐的白发。姐说：“春天来了，一眨眼，初春就到了。”
　　 李飞和谷瑶在家呆了两天，就赶往县城，坐车回深圳。临行前，姐打发他们大包小包，里头装有腊肉、腊鱼肉、腊鸭、豆腐干、猪血丸子和剁辣椒等。姐说，你们回家一趟不容易，也没什么可带的，都是一些土特产。还给我家稍来一只鸡和一只鸭，姐家简直是我家的菜园子，每年不知要给我们送了多少菜。
　　 初春的清晨，有点凉。在村前上车时，姐将五千元钱塞到谷瑶手中，谷瑶万般推辞，姐急了，以命令的口吻说：“拿着，你们也不宽裕，月月早就告诉我了，你们过得好，做父母的才放心。”谷瑶不想拂了婆婆的好意，将钱拿在手中，看着先前不可理喻的婆婆，眼一热，泪水涌了进来，激动地说：“爸，妈，照顾好自己，别太劳累，我们会每月给你们寄钱回来。”
　　 刚上车，谷瑶突然惊问李飞：“月月呢？月月还没来。”李飞说：“月月还在床上睡觉呢，不是说好把月月留在家里让妈照看。”谷瑶着急地说：“她醒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李飞无语，迷茫地看着窗外，是啊，怎么办呢？他也没有办法。带个小孩在身边，不但开销大，上班也不方便，实属无奈之举。
　　 车走了，一路扬尘。姐挥着手，泪滚落下来，有伤感，更多的是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