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私立学校，何况是贵族学校，开销大，花费高。此前，姐夫犹豫过，姐坚定地说：“若李雨不管，自己就是砸锅卖铁，不吃不喝，也要将沁阳送进台风中学，一定要让她上个好大学。”孙女争气，是姐的骄傲。
　　 在外面吃了午饭后，姐夫去了台风中学，我回了家，妻留下陪姐。
　　 四
　　 妻给姐从外面带来午饭，姐有妻陪着，心情不错，边吃边聊家长里短的事儿。妻见时机成熟，小心翼翼地像一点一点揭开谜底一样，若无其事地说：“今天早上李飞给我发了微信。”
　　 “什么信？他给你写信了？”姐漠不关心地说，可嚼饭的速度明显慢下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微信，发在手机上的。他说他想回来。”妻吞吞吐吐，像犯了错误的孩子。
　　 一提起李飞，姐就没心思吃饭，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生气地说：“他不要这个家了，他没有父母，还回来干啥。”
　　 “姐，都两年了，一直这么僵着，不是办法。你说你不想他，那你为啥还给他盖房子？他想回来，是好事，给个台阶下，说不定在外两年，经历的事多了，变得成熟，懂事，回来给你认错来了。他毕竟是你儿子，难道你就一辈子不认他，不让他回来？我想，你不忍心吧？”妻趁机劝说，动之以情。
　　 姐迟疑了一会，仍板着脸说：“回来可以，只能一个人回来，与那个女的一刀两断。否则，免谈。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妻笑着慢慢说：“姐，要不这样，你看行不行？你呢先不要把话说得太绝，让他俩一起回来，回来了但不等于就认可他俩的关系，而是先接触一段时间，考查考查。如果你觉得满意，就让他俩过呗。不满意，再说吧。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过他们的日子，只要他们幸福美满，做父母又何必干涉太多呢。不就是女的年纪比李飞的大，女的比男的年纪大，多的是，又不是就他们一对。说不定，她会疼人，会照顾人，孝敬你们，到那时你们偷着乐吧。”妻语气委婉，说得入情入理。
　　 姐的情绪缓和了许多，默然。“这样吧，你和姐夫再商量商量，我等你回话。吃饭吧，都快凉了。”妻把饭端到姐身前。
　　 姐凝视窗外，良久，弱弱地问：“他现在在哪儿？过得怎样？”看似随意，却在谛听。
　　 “在深圳，过得还行吧。”妻故意淡化李飞的现状，不想透露太多，以便刺激姐敏感的神经，让姐误以为他自己过得逍遥快活，把家里父母忘得一干二净。
　　 ……
　　 天阴沉沉的，时不时地飘起细雨，不到下午六点，夜幕就缓缓笼罩下来，天有点冷。我亲自下厨，炖了鸡汤，做了红烧鲤鱼和炒莴笋叶，姐养病需要营养。去年姐夫住院，我正好休假在家，每天给他们送饭，在外头吃，既贵又不放心。现在许多小饭店时兴地沟油，让人担惊受怕。我提着两个保温饭盒，装满饭菜，一出门，感觉冷瑟瑟的，裹紧上衣，急匆匆地向医院走去。
　　 母亲去世早，长姐如母，在我的几个兄弟姐妹中，我对姐的感情最深。我小时候体弱多病，爱哭，父母亲要随社员一起出工下地，回到家里，母亲还要忙于繁重的家务，根本无暇顾及于我。是姐背着我满院溜哒，哄我开心，我的童年多半在姐的背上度过的。上高中时，姐家离学校近，为了省钱，我住在姐家。姐每天起早给我做饭，无怨无悔，尽管自己生活艰难，省吃俭用，还从牙缝里挤出钱给我花。这种情感是用言语无法形容和表达的，它一直埋藏在我的心中，发酵，孳生而膨胀。现在机会来了，我要用实际行动来奉献我那埋藏多年的情感，心甘情愿地照顾姐，感到身心愉悦，精神倍增，步履更矫健。
　　 抵达医院时，华灯初上。病房里，妻与姐正聊得起劲，没见姐夫的身影。我纳闷，问姐，姐气愤地说：“他肯定又去搓麻将了，见了麻将馆，脚就走不动了，像猪一样改变不了赌钱的坏毛病。”我见姐发火，连忙劝止，“姐，别生气，姐夫肯定很长时间没玩了，偶尔放松一下，用不着如此生气。身体要紧，身体要紧。”我打开饭盒，让姐先吃饭，平复一下心情。
　　 直到晚七点半，姐夫才溜了回来，见了姐，一脸愧色。姐面带愠色地问：“去了这么久，学校留你当老师上课去了，还是麻将馆的请你当老板？就凭你的文化水平也当不了老师。”
　　 姐夫嘿嘿笑着说：“就玩了两三把，又没玩多久。我见小罗和则仁在这儿陪着，我就放松了一下，没赢没输，整天呆在这儿，人都快闷死了，就出去透透气而已。”姐夫以柔克刚，一个劲地讨好似的嘿嘿笑，是姐夫对付姐的贯用招数。姐恨铁不成钢，却又怒不起来。
　　 “你呀！你呀！都这个岁数了，让我说什么好呢？”姐瞪了姐夫一眼，像责备又像嗔怪，总之，这话对姐夫没什么威慑力。此事，就算过去了。过会，姐温和地说：“赶紧吃饭吧，吃了，他们好拿饭盒回去，他们还饿着肚子呢。”
　　 五
　　 先前的李飞太不像话，桀骜不驯。
　　 姐对这个小儿子寄予很大的希望，严格要求。可事与愿违，李飞从小就不爱学习，成绩差强人意。李飞小学毕业后，姐不顾家庭困难，把他送到县城的一所私立学校——育人中学就读。育人中学与我大舅哥的住房仅一街之隔，那时我和妻寄居在大舅哥家里，近水楼台，于是李飞与我们经常往来，吃饭或借钱，我们时不时地给他零花钱，与我们相处还算融洽。
　　 李飞在校表现极差，玩世不恭，上课玩手机，通宵上网，打架，几乎无“恶”不作，老师批评，与老师顶着干。到了初三下期，中考前不到一个月，与同学发生口角，打掉同学两颗门牙，打得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不仅赔了医药费，李飞还被学校开除。姐求爷爷告奶奶，甚至给校长下跪，求学校开恩，不要开除李飞。李飞见了，对妈妈怒嚎，“妈，你跪什么跪，丢人现眼！”姐气愤之极，站起来扇了李飞一记耳光，这是姐第一次打李飞。李飞蒙了，惊讶地看着妈妈，愤怒地说：“妈，你打我！”说完冲出学校，消失在街上，此后，直到两年前没有回过家。姐和妻当天在城里找遍每家网吧和娱乐场所，忙到深夜，一无所获。第二天，姐带着失望和伤心不得不回了乡下。
　　 往事不堪回首，妻隐隐担忧这次见面能否顺利。当晚，李飞发微信寻问，火急火燎地样子。妻告知此事，要他耐心等待，一有消息，马上回复。第二天早上，姐夫传达姐的意见，同意李飞他俩回来，先考查，以观后效。妻赶紧给李飞发了微信，李飞立即回复：好！好！谢谢！谢谢！看得出，李飞心情非常激动。
　　 十七日，李飞他们到达县城时，已是下午三点，妻事先没有告诉他们姐住院的事，早早在汽车东站接他们。李飞要直接回乡下，妻说先去我家歇歇脚，商量如何见面再回不迟。两年都过去了，还在乎这一时半会。而我在家下厨做饭，迎接他们的光临。当他们进屋时，我看到一个将三十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不满两岁的孩子，与妻在车站一样着实吃了一惊。我与妻第一次见那女的，那女的肤色偏黄，看上去有点老相，略带疲惫，也许旅途劳累所致。我们已有六年多没见李飞，六年前的李飞一脸稚气，如今稚气全无，嘴唇上下长出了胡须，脸庞轮廓分明，刀削一般，头发有些长，一副沧桑模样。我心想，他们不仅未经父母同意就结了婚，竟然还有了一个小孩，也太不把父母放在眼里。小孩的出现，让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而扑朔迷离起来，我的心里不免一沉，替李飞担忧。
　　 他们先洗漱、洗澡和换衣，重新将自己拾掇一番，看上去精神许多。吃饭时，妻才透露了姐的近况和住院之事，李飞听了，再也无意吃饭，伏在桌上，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惹得我们跟着心酸眼热，泪水在眼里打旋。小孩见爸爸如此，不知所措，吓得哇哇大哭。几经劝慰，李飞才止住哭泣，想起自己以前的所做所为，大有痛定思痛之状，要立马去医院看望他的妈妈——我的姐。在伤心和沉闷中结束了晚餐，妻陪娘俩，我与李飞去医院。这事得一步一步走，不能操之过急，否则会前功尽弃。
　　 闲聊得知，那女的叫谷瑶，老家在安徽宣城，来自农村。在外闯荡多年，谷瑶没了农村姑娘的羞涩和腼腆，变得矜持和大方，侃侃而谈，说起她与李飞的事，脸上露出女人特有的甜蜜和幸福——
　　 三年前年底的一天，离过年只有两天了，那天下着小雨，有点冷。表姐要回安徽老家，我送她到深圳火车站，回来时在车站旁边一家早餐店前买包子和稀饭。这时两个男的凶形恶煞的样子，叉着一个染黄头发的年轻人从隔壁的网吧里走出来，把那年轻人扔在走廊上，用脚对他一阵犯踢，他头上挨了一脚。好一会，那人才缓缓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痛苦不堪，无精打采。他衣着单薄，瑟瑟发抖，嘴唇冻得发紫，蹒跚地走到早餐店前，想买包子，摸了摸身上的口袋，找遍了没找到钱，犹豫了一会，转身要走。我觉得他非常可怜，眼泪快掉下来了，连忙递给他十元钱，他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愣在那儿，迟疑不决。我急了，把钱塞在他手中，走了。我想起我的弟弟，有同样的遭遇，被好心人解了围，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簌簌而下，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窘态。
　　 他追了上来，有些油腔滑调，粘住我不放，我害怕，怕好心办了坏事，成了东郭先生。他边狼吞虎咽吃包子边说：“姐，我看你是好心人，我也不是什么坏人，你好人做到底，送佛到西天。”我没搭话，急急走路，心里忐忑不安，可又甩不掉他。他看出了端倪，停下来直嚷：“姐，我实在没办法，求你帮帮我，我没有找到工作，身无分文，已无处可去。姐，只有你能帮我，我会记得一辈子，会加倍报答你的。”一口一个姐，叫得我心都碎了，仿佛我死去的弟弟又回到了眼前。我不由得停下来，回头看他，他已泪流满面，可怜兮兮。我心太软，带他理了发，去洗浴中心洗了澡，去商场买了一身衣服和一件羊毛衫，一经打扮，还是个帅哥。我把他当亲弟弟看待，找住处，我的车间主任是我老乡，托她找了工作，他与我一个厂上班。
　　 他就是李飞。他一改前非，非常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变了个人似的。在我面前，总是姐姐长姐姐短，百般地讨好我，给我买礼物，情人节送花给我，哄我开心，让我走出婚姻失败的阴影。一天，他说他爱我，娶我，要永远与我在一起。我惊愕了半天说：“你没发烧吧，我比你大，大几岁，而且我离过婚，更严重的，我不能生孩子，我们不可能在一起。你死了这份心吧。”他说这些他都知道，不在乎，他是认真，不是一时冲动。他对我死缠烂打，久了，我也没办法，于是就好上了。
　　 妻疑惑不解地问：“这孩子不是你的？”
　　 谷瑶微笑说：“不是，是前年在医院门前拣的。李飞说这孩子出生没几天就被遗弃了，怪可怜的，反正咱们没孩子，不如带回去当成自己的孩子。她叫李琴，小名月月。”说完，看了月月一眼，眼里充满了爱怜。月月正在沙发上爬上爬下，玩得非常高兴。
　　 “舅母，”谷瑶忧郁地说，“关于我不能生孩子和月月的事请不要告诉妈妈，替我保密。听李飞说，你对他非常好，我才实话实说，和盘托出。我心里非常害怕，怕妈妈知道真相后，又会发生怎样的变故。”
　　 妻说：“你们结婚了没有？”
　　 “没有。未经父母的同意，我们不能私自结婚，这是对父母尊重，毕竟父母把我们养育这么大，不容易。这点道理我们还是明白的。”谷瑶平静地说。
　　 “那上次回来又走了，是怎么回事？”妻好奇性太强。
　　 谈及上次回家的事，谷瑶满脸惆怅，好像触及内心深处的伤疤，隐隐作痛。然后激动地说：“他爸爸妈妈嫌我比李飞大，嫌我结过婚，不同意我俩的婚事，大发雷霆。李飞急了，气愤地说，‘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这婚结定了，反对无效。’妈妈生气了，冲李飞嚷道，‘我问你，你是要亲爹亲妈，还是要她，二者只能选其一。’李飞指着我毫不犹豫地说，‘选我！’”
　　 这时，他爸爸冲上来，不容分说打了李飞两耳光，骂道：“逆子，白眼狼，你这个不孝之子，我没你这个儿子。”
　　 李飞捂着发烫的脸，泪眼汪汪地看着爸爸，愣了一会，拉着我就跑了。这一跑就两年，没与家里联系。我心里非常难受，不愿看到他们闹成这样，我成了罪人，我说，“我们分手吧，我不能害了你。”他说，“非你不娶，没有你，我就去死。”他吓唬我，对我形影不离，怕我飞走似的。我拿他真没办法。
　　 谷瑶长长舒了口气，似乎是第一次与人说起很久以来埋藏于心底的秘密，忽然变得轻松起来。
　　 六
　　 我陪李飞去理发店理了发，刮了胡须，李飞显得年轻许多，要以崭新的面貌去见他的爸妈。李飞提着饭盒，时而兴奋，时而神情凝重，埋头走路，很少说话，心事重重的样子。
　　 为了缓和气氛，我说：“两年了，怎么突然想起回家呢？”
　　 他抬起头，凝视街上前面拥挤的车流，深情地说：“其实前年的年前我就想回家，每逢佳节倍思亲，看到许多打工仔陆陆续续回家，思乡之情油然而生，心里真不是滋味。可我没有勇气，怕回家，怕爸妈不接受谷瑶，怕爸妈不高兴。去年也是，我想回家，我想念爸妈，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压在心中冻而不化。今年更甚，谷瑶劝我，要我一人回来，我原准备动身，因胆怯而打了退堂鼓。大前天晚上，我们三人在街上一家饭店吃饭，在我们对面坐着一家五口，其中就有他们的爸妈，爸妈给他们夹菜，场面非常温馨，非常幸福，一下子触动了我思乡之情，犹如打开了蓄满洪水的闸门，情感的洪水倾泄而下，不可遏制。我心一酸，潸然泪下。伤心之余，我给舅母发了微信，无论如何，我要回家，我要见到妈妈。我在外漂得太久了，该回家了。”说完，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