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员们见伯父摊上事了，就有一些人开始了骚动，说我们一大家子人在生产队沾了别人的光，吃饭人多做事人少，三个堂客们只能鞍前马后干不得重活。
　　 其实，我娘和我伯母婶婶她们在参加集体劳动时，都会主动赶在别人的前面，想多用一点时间多做一点事情来弥补自家的劳力不足。
　　 但人多嘴杂，说长道短的还是大有人在。
　　 闲话听得多了，心里就会不好受。于是，我爹就辞职回家没继续去长沙上班了，从此，并留在了生产队里做劳动。
　　 国家吃食堂的政策全面开展，但贯彻得怎么样还是要看地方，有的地方是积极的，有的地方也会随机应变。
　　 我外婆家所处的地段，那里的村官就表现得非常地好，他们喜欢对上级卖乖弄巧，夸报收入压报开销，把乡亲们的生命视如草芥，让食堂的生活朝不保夕，饿死人的事情，就常有发生。
　　 像我外婆她们这样的小脚老太太，在那些个村官眼里，就更是把之视为有其不多无其不少，他们对这些老太太很刻薄，常常会挂在嘴边狠狠地骂：你们这些半死不活的人，呆在世上是当别人的累赘，纯粹的是浪费粮食，莫吃莫吃，去死去死！
　　 我的外婆是个性格极温顺的人，别人就算是待她再不好，她也不会去理论，最多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出几声细细的抽泣。
　　 我的舅舅和舅妈他们对娘都很孝顺，她们看到娘亲从食堂里拿不到饭而躲在房间里流泪，就将食堂分配给自己的粮食，倒一些给我外婆吃。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接济，用度日如年去形容，真是一点都不过份。
　　 舅舅又累又饿，因此，就因缺少营养的原因而得了一个全身水肿的病。
　　 我娘得知外婆和舅舅她们过得这么苦，就会把自己在食堂领回来的那份米饭，送一半去给我外婆她们吃。自己回家后就用野菜和糠饼填肚。
　　 国家推行的政策，落到实处，总会要付出一些代价。不管我娘再怎么努力，我的舅舅终究还是被那个饿出来的水肿病而夺去了生命，那年，他还不到三十岁。
　　 外婆见唯一的儿子先他而去，哪里受得起这种打击，当时就急得晕了过去，没出十天，外婆也就随着舅舅的脚步，一命归西了。
　　 接连的重创，让我娘一度的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幸亏有我父亲在她身边安抚着，才让我的娘亲鼓起勇气，度过了人生最悲情的时刻。
　　 饥荒，让中国的老百姓们一个个都处在了水深火热之中，被饿死的人，真的是不计其数。
　　 食堂生活，既然不能让人们满足，那就必定不会搞得长久，解散是必须的。
　　 离开食堂，再次回到小家时，我爹他们三兄弟也就顺其自然地分家了。
　　 我爹我娘我哥哥还有我的二个姐姐，都回到了那几间破旧的茅草屋。
　　 婶婶带着我的堂兄，也回到了那几间破旧的茅草屋，叔叔依然在长沙棕蹦床厂。
　　 伯母看到房少人多的茅草屋，就怕拥挤，就不愿意再到茅草屋去生活，所以，伯母家里的几个人，就另外找了个地方，另外架起炉灶了。
　　 树大分叉，人多分家，我爹我娘他们独自掌管着家里的锅碗瓢盆以后，就没有了以前那种不要操心的轻松感，他们觉得一下子增加了许多的责任。
　　 我爹自我伯父那次出事后，就没再去棕蹦床厂上班了。
　　 没上班家里就没得钱花，一家人的生活开支，全部要等生产队里的年底决算，如果生产队的收成不好，那就只能获得很小的收入。
　　 一个壮年劳力就算是天天去生产队出工了，年底也只能拿到百把几十块钱回来，好在那时候的物价都很低，猪肉只有几毛钱一斤，鸡蛋只有几分钱一个。
　　 家里养了很多只鸡，每天可以捡很多只鸡蛋，我娘却依然会舍不得吃。她总是计划着要将这些鸡蛋，拿到商店去换油盐酱醋……
　　
　　 五
　　 说起我娘的节俭和家里的鸡蛋，我就想起了我大姐给我讲的一个故事。
　　 那一年的那一天，是我大姐过七岁生日。
　　 大姐七岁时，可不能像现在的七岁小孩一样，想吃什么父母就会去为其买什么。
　　 那时候的小孩子过生日，大人们一般都不会放在心上，只有等小孩自己在掰着手指数日子，盼到了自己过生日的这一天后，就主动去告诉自己的父母，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并要母亲为自己煮个鸡蛋吃。
　　 我们家人口多收入少，生活有困难。日子过得要朴素。我娘在给大姐煮生日鸡蛋时，就只给我大姐煮，她根本就不会给我细姐和我哥哥也煮上一只。
　　 大姐过生日大姐会掰着手指去数，我细姐和我哥哥也会跟着我大姐一起，掰着手指去数，我细姐和我哥哥也知道大姐过生日会有煮鸡蛋吃。
　　 于是，我细姐和我哥哥也就想沾着大姐过生日的光，一起去享受一下鸡蛋的味道。然而，我娘却没安排我细姐和我哥哥的计划。
　　 当一家人站在那里看着饭锅盖被我爹揭开后，一个鸡蛋圆溜溜的躺在饭上，我哥他年小不懂事，而且又嘴馋，看到煮熟了的鸡蛋眼睛就冒绿光，硬是要吃。
　　 我大姐也才是个七岁的小孩，平日里可没与弟妹们有过什么争抢，而这次，则是她每年才一次的过生日，说什么也不想将一个完整的鸡蛋分些出去。
　　 于是，我大姐就坚决不肯。而我的哥哥就硬要。我爹说服不了我年幼的哥哥，就来强制我大姐。
　　 爹将眼睛对我大姐一瞪，随即并将鸡蛋拿起，掰了一块给我哥。
　　 大姐看到鸡蛋被我爹掰开，心里别提有多难受，就觉得很委屈，眼泪也就跟着她的委屈，哗啦啦的落下来了，噢噢噢，我过生日才有吃的圆鸡蛋，是我的圆鸡蛋。
　　 我爹是个急躁的人，他听不得孩子在他跟前大声地啼哭，对我大姐下了一道止哭令见她不听，并就索性的将放在我大姐碗里的叧一半鸡蛋，又拿给我的细姐吃了。
　　 我娘见状，心里就开始了翻腾。谷秋这孩子，从来就没对她特别优待过，她跟着我们这穷父母，真的是受得太多的苦了，而且，当父母的总以为她是老大，平时有好吃的东西，总是要她多让给弟妹，只要是她能做的事情，也都会她帮忙去做。今天是她过生日，就想吃个圆鸡蛋，其实也真不算是过分的。
　　 于是，我娘就责怪我爹的偏袒，并说，以前孩子们过生日，都是自己吃个鸡蛋，哪有要分吃的，今天这事，不能怪谷秋，只能怪你这当爹的太护小。
　　 谷秋你莫哭了，娘这就去为你再煮上一只。大姐听娘这么一说，就少了很多憋屈，真的不再闹了。
　　 倒是我这严厉的爹，他就好像非要将此事杠到底一样。他觉得，家有家规，不能让孩子的任性长起来，大人无理占三分。因为要在孩子的心中竖立自己的威信，我爹的态度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允许孩子与他有任何争辩，当儿女的，只能无原则的服从。
　　 于是，我爹就眼睛一瞪，大发雷霆的吼。
　　 嗯哼，是谁说过生日就要煮鸡蛋吃的，你们有这白花花的米饭吃个饱，还嫌不够啊。我看你们都是想讨打了。从今天起，你们谁也不许说过生日要吃圆鸡蛋，谁说谁挨揍。
　　 圆鸡蛋没吃成，倒还挨了父亲的一顿骂，这就是大姐掰着手指等来的七岁生日。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想要吃荤菜，要等客来到。孩子们的心，总是天真的，孩子们不会去考虑大人们的困难，孩子们只知道家里如果来了客人，就会有点好菜吃。
　　 于是，我的哥哥和我的姐姐们，只要看到家里来了客，就会想着要如何留客吃饭，如何让所来之人不走，也不管来的人是不是家里的沾亲带故。
　　 邻近就有个经常来我家串门的人，他是上屋李三财的隔壁邻居，名字叫杨长。
　　 杨长一个圆溜溜的脑袋上没见几根头发，说起话来吞吞吐吐就好像里面存有很多文化，其实，他也就一个尺把长一只的字还认识不了几丈，光记得一字一横二字二横三字三横的人。
　　 杨长出门从来就不空手，总会在肩膀上扛着一把锄头，他这锄头神通广大，在生产队里叫丰收尺，是为生产队百十几亩田上引下灌挖泥塞水的工具。
　　 杨长这锄头，也为他在生产队里争回了不少工分，让他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可以多领一些粮食。
　　 杨长刚当生产队里的巡水员时，生产队长也就跟他有过交代了，一是不能影响在生产队里的出工时间，二是不管刮风下雨都必须每天巡视三遍，该湿的地方要湿，该干的地方要干，如果没遵守条约，因水位管理不周而让生产队的粮食少了收成，队长将有权对他进行惩罚，扣除他看水的所有工分，另外还要给生产队的社员们写深刻检讨。
　　 杨长他们生产队的粮田大多是在我家门前，所以，他每天来看水时，就要从我们家门前走，而且，他的每次看水，一般都会在别人吃饭的时候。
　　 杨长这人，说话虽然有些拖拉，但嘴巴子却很甜，别看他比我爹只小几岁，可他每次看到我爹时，总会笑嘻嘻地隔老远就喊：叔！
　　 我爹是个爱听奉承话的人，他也很喜要面子，就算杨长是经常赶在我家吃饭的时候来，我爹也不好意思对他不理睬，也不会给他冷板凳坐，还依然会问他，你吃饭了没有，要不要在这吃二碗……
　　 我爹对杨长的问话，很能得到我哥哥姐姐这些小孩子们的喜欢，因为他们都想跟着客人一起吃点荤菜。
　　 于是，我的哥哥姐姐们就会接着我父亲的话茬，甚至还有会跑到门前去，去把杨长放在我家墙角边的那把锄头背到后屋里藏起，然后再走出来对杨长说，长哥，别走，你就到我家吃饭吧，等会儿，我娘还会给你煎鸡蛋吃。
　　 我爹爱面子随口一说，我的哥哥姐姐们就当真，他们也不知道家里的生活有难处。
　　 这时候的杨长，他就会顺水推舟，一幅笑容可掬的样子：嘿嘿，叔叔家的人待我真好，我一来，你们就喊我吃饭，嗯啊，我这如果不听你们的安排，倒会显得我跟你们的关系生分，就好像很见外了一样，呵呵，好吧，这餐饭，我就不讲什么客气了，我就在这吃，就在这吃！
　　 本来，锅里的饭和桌子上的菜，供家里的人吃就不是很够，这赁地又增加了一张吃饭的口，可把我娘愁坏了，她不好意思跟杨长说出自家的难处，只好拿起放在灶台上给自己盛饭的那套碗筷，将锅子里余下的米饭，全部的盛给了杨长吃。
　　 杨长坐在这边吃得起劲，我娘却站在那边口吐清水，娘不会因为自己没吃而再去拿点粮食蒸煮的，她饿得难受了，就去吃一个家里种出的生红薯。
　　 这些红薯的数量，也是有限的，因为集体不允许私人多种。每家每户只有被分配的那点自留地才可以搞私自种植。社员们如果多挖了，那就是思想不好，是挖社会主义墙脚，是长资本主义尾巴。
　　 我爹和我娘不会侵犯公共利益，他们尽管住在一个紧靠山坡的偏僻处，四周的土地有很多都生长着杂草，可他们都没违反国家斗私批修的原则去开垦。他们不想挨那些高嗓门的干部批判，不想听那些爱说闲话的社员们的指指点点，土地既然是国家的，不准多挖就不多挖，集体分配几块就几块。如果家里的粮食不够，接不了荒，我娘就会计划着在平日里要勒紧点裤腰带，能够节约的就会节约。
　　 我娘若是想要从生产队里多分得点稻谷，那就只有盼望着自家的孩子长大，盼望着长大的孩子能到生产队拿回工分，多拿了工分，才能到生产队的仓库里多分得点。
　　 稻谷是去生产队的仓库里领，不可能会是社员们想要就会开仓，每次都要等到队里的约定日子，然后社员们挑着箩筐，排着长队，等生产队的保管员用锁匙将仓库门打开，再由队长和会计将社员们所取的稻谷称好登记好，才可以拿回家。
　　 我们生产队的农户多，有四五十户，从前到后的排队按秩序领，得花好几个小时。
　　 有一次，我爹去得稍微有点晚，领谷的人都已排成了很长的队，估计轮到我爹时，会要等到二小时以后了。
　　 我爹是个把时间看得很紧的人，他不想站那里干干的等，于是，他就将箩筐放在那里，人则离开去做了点别的事，等到我爹再来时，却不见了自己的那一根扁担和那二只箩筐。
　　 而那些个排队领谷的人，则是长队变成了短小，只剩下了三五几人和队里管称管数的，我爹没有看到自己的箩筐，当然会向在场的人打听。
　　 别人没有多说什么，就队长言语果断：
　　 哎呀，真是笑话一个咧，箩筐不见了，竟敢走来寻问我们。大刘小李你们都来想一下，谁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偷走别人的箩筐？依我看，分明就是你在图谋不轨。你是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挑走了在仓库取出的还没过称的粮食。现在，你又空着一双手来，贼喊捉贼的说自己的箩筐丢了，还想在这仓库里再领一次稻谷，你这不是把我们当白痴吗。真的是做梦，也不看看你面前的人，会不会上你的当。这个月的领粮指标，你的就没有了。因为是初犯，我不罚你，但数字还是要登记一个，具体记多少，我们无法估计，就按今日发放的最高数量！
　　 队长下的结论，当然没有人会站出来反对。
　　 我爹就站在那里捶胸顿足：冤枉啊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胡敬泉虽然是口多粮少的家庭，但我从来就没为困难皱过眉头，你这凭空的乱说，岂不是拿着我的名誉当玩笑。苍天在上，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有大眼睛，我要真的干了如队长所说的事情，就请天公立刻将我五雷轰顶！
　　 队长是个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的人，我爹的所有解释和种种毒誓，他根本就听不进去，只是一昧的说着：箩筐不见了，那就肯定丢失了稻谷。稻谷丢失了，那就该由你负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