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我爹就算是长着一百张嘴，也没有说得过队长的本事。
　　 呜呼，莫名其妙的丢失了箩筐和扣掉了一月的粮食，我爹是既憋屈又愤怒，脾气一上来就要和队长动粗……
　　
　　 六
　　 队长是土领导，身边当然会有趋炎附势的人，那些人当然会拦阻我爹对队长的冲动。
　　 就算有那么几个暗地里说队长没道理的，也不会真正的站出来为我爹说话。
　　 箩筐丢了，落得个这么大的冤枉，还无处去诉，我爹由愤怒到声嘶力竭，没有哪个能理解，也没有哪个愿意来理解，只有我娘，她要在这最弱势的情形中，找出最能疗伤的话语，来抚慰我爹这滴血的伤口。
　　 我娘说：孩他爹，我们现在既然遇上了这解释不清的事情，那就说明，你再怎么解释都会无济于事。别人相不相信是别人的事，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箩筐丢了粮食没了你再怎么生气也没有用，气坏了身子是不划算的。有风雨，我们一起来经历，有困难，我们共同来面对，你听我的，莫再与他理论了，咽下这口气，我们回家去！
　　 人在最无助的时候，又有可能会脾气最暴躁。很多事情的处理，往往都会在一念之间。
　　 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我爹幸得我娘的贤良和大度喊醒，才让他平息了这一次冲动，让他不至于在思想失控时跟队长闹个人仰马翻。
　　 回到家后，我娘看着快要见底的米缸，心里就想，真是屋漏又遭连夜雨的事情，就好象是雪上再加了一层霜一样的冷，感觉又闷又慌又堵。
　　 丈夫是性格急躁的人，有事就会把持不好冷静，自己好不容易将他从愤怒中劝回来了，如果现在就跟他讲粮食短缺的话，他指不定又会接着去闹。如果想要让家里得到安宁，现在就不可以把米缸空了的事情跟他说，说了也只能是让他多一些烦恼，不能解决问题的根本。
　　 但这小日子还是得过，要怎样来解决这燃眉之急，都必须由自己来想办法。米缸快要见底，钱包里的币币也是所剩不多，只有几张还没撕散的布票静静的守在钱包里，它已存放在钱包有几个月了，这可是国家给自家人口计划的新布料，因为经济上的不宽裕，迟迟没有把布弄回来，所以布票依然还留在口袋里。
　　 国家落后百姓贫穷什么都要讲个分配，买饼要拿粮票，买肉要拿肉票，买布要拿布票，这些票据当然只是做指标用，另外还要人民币做交易。店铺全部是国家开的，即使有那么几个荷包里的钱会比别个钱多的人，他如果没有这票那票的，就算是再怎么的想要买这些国家的分配物资，也依然会是拿不到手，可见这些票证的价值之高。
　　 既然布票与钱币有一样的价值，那么，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拿着这些布票，去找那些劳力多分粮多的人家换米咧。新衣服可以不做，但米饭不可以不吃。
　　 老百姓过日子，离不开这些坎坎坷坷，但发生了坎坎坷坷之后，有三个帮水的也会有三个帮火的，我爹的冤屈和我娘的难关，还是会有几个乡亲愿意相帮，更别说我娘手里还拿着一些布票。
　　 别人都说冤有头债有主，这话说得果然不错。
　　 在我爹被冤枉后的一个傍晚，地面上刮起了一阵一阵寒冷的风，天上也飘落下一些蒙蒙细雨。
　　 我的伯父，他撑着一把雨伞，从外地帮人裁缝衣服回来，经过一户人家时，正好听到了从他家屋子里传出的对话声：
　　 芭儿，我要你给敬泉家送点粮食过去，你到底送了没有啊！
　　 娘，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这粮食，我是不能送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算了，旧事重提是会惹火烧身的，人家当上这个替罪羊，是他倒霉！
　　 芭儿，你可千万不要这么说，我们做事，可得凭良心，人家本来就是用粮困难户，这无缘无故的又被生产队扣除一百多斤谷，人家这日子不好接济啊，当初，你不知道挑着粮食回来会让敬泉受罚，那我不怪你，可后来，我们是知道了的呀。现在，你说怕被人知晓这事是你干的而丢脸，这我也明白，但你可以在天黑了的时候去送呀，这事，你如果不照我说的去做，我是很不心安的……
　　 起初，我伯父在他家窗子底下走时，并没在意这母子俩的对话，只是隐约的听到，他们说要给敬泉家送稻谷时，才让我的伯父产生好奇来了。
　　 当我伯父听到这二人的对话后，立刻就明白了我爹被冤的原委。
　　 伯父没有冲动，伯父也没即刻敲开这家人的门帮弟弟讨说法。
　　 伯父知道，拿贼要拿赃，如果在没有拿到有力证据之前，千万不能鲁莽，搞不好，还会鸡飞蛋打，弄巧成拙。
　　 于是，我伯父就折转身去找到了我爹，并把他听到的一切，都说给了我爹听。我爹听到我伯父的讲述后，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手上的青筋，也鼓鼓的暴了起来：
　　 好你个狼狈为奸的家伙，拿着我的箩筐，挑走公家的粮食，其实都是你自家兄弟干的，你还贼喊捉贼的把责任强加给我，要不是今日被我哥哥听到，我就算是憋死了，也没有哪个会晓得！
　　 一石激起千层浪，我爹按耐不住心中爆发出的怒火，立即就要拉着我的伯父出门，去那人家讨回公道。
　　 我娘知道我爹是急性子，遇事等不得。这些日子，他将一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憋屈，忍受了这么久，确实是很难为他了。
　　 现在，好不容易的得到了这个能说清真相的机会，那就要好好的把握，千万不要草率，必须做好顺藤摸瓜的工作。
　　 要想将这事弄个真正的水落石出，仅凭那窗子底下听到的一通话，那是不可以让大家相信的，也不会让真正的贼子心服口服的。
　　 我娘是稳重又不缺机灵的人，她见我爹拉着我的伯父就要往外走，又不好阻止，就只好急中生智：
　　 孩他爹，你们现在最好是要带上一根棍棒去，如果他们家的人不承认，你们俩兄弟，就可以向他们举起棍棒，闹他个人仰马翻回来。
　　 我爹听我娘这么一说，顿时就感觉了我娘的一反常态。
　　 我爹知道，我娘一贯温柔和顺，从来就没赞成过动粗用武的，也从来不说伤人损人的狠话，她，嫁到胡家十多年了，孩子生下好几个，就算小伢儿们再不乖，再不听话，她也都是柔和细语的开导，从来就没看到过她动用自己的巴掌，更不要说是对人举起棍棒了。
　　 我爹的急性通过我娘的一语激将，并是感到了猛然一怔，继而，就有了很多的清醒：
　　 嗯啊，这事，急不得。抓贼要抓赃，伸冤要取证，空口无凭是不行的！
　　 我爹清醒后，就收回了已经迈出门的脚，坐下来和我娘还有我伯父几个人，在一盏忽明忽暗的煤油灯下商量怎么去顺藤摸瓜。他们都在想，既然知道了谷子是被王芭挑了回去，说不定，我们还可以到王芭家找到一些证明他偷谷的蛛丝马迹。自家的箩筐，就说不定还存放在他家的某个角落里，如果我们能够想出办法，在他老娘那里套出真话，然后再在他家找到自家的箩筐，得一个铁证如山的证据，到那时，就不怕他家的人，做出抵赖了。
　　 有了计划就有了实施，有了实施就会有顺理成章的结果。
　　 事实面前，王芭不得不如实招认，当乡邻们都用一种指责的目光看着王芭兄弟之时，我爹和我娘，却用一种宽容的姿态原谅了他们，我的爹娘，只要自己的冤屈能够洗清，社员们能够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足够了。
　　 物资贫乏的年代，不单是缺吃少穿，就连看病吃药，也有很多的人，是不会去找医生就诊的，他们把生与死的取决，看成是天意，看成是神灵的安排。
　　 听我娘说，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就夭折了有我的两个姐姐，她们一个叫璟一个叫嫍。
　　 璟比我大六岁，她夭折的时候只有半岁多，来到这个世界还分不清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就走了。所以，璟走得没有遗憾，也不知道什么叫烦恼，甚至还没有体会到父母给她的爱。
　　 嫍比我大三岁，夭折的时候已有一岁多了，是抱在我娘的身上断气的，我娘看着我嫍姐的尸体，很伤心，切肉样的痛，眼泪哗哗的用手狠命的抓自己胸口，并大声的斥问老天，为什么要将她心爱的嫍抢走。
　　 在我嫍姐死后一年多，我娘并怀上了我，娘怀我的时候，虽然是粮食不缺了，但生活还很单调，想要吃点什么爽胃的东西，依然只能找些野果子吃。
　　 几次听娘说起过，她在怀我的时候，妊娠反应很大，闻到锅里的热饭气味就想吐，时常要等饭冷到不冒热气了才可以去吃几口，餐餐如此。
　　 怀上孩子，妊娠有反应，每日还得照常去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
　　 有一次，我娘在做工时看到别人津津有味的吃野菱角，于是，她就垂涎欲滴的也想吃，但又不好意思开口问别人讨要，只是使劲的把从内向外冒出的口水又咽回去。
　　 因为，那时候的孕妇不稀罕，怀的也都不是宝。孕妇若是嘴馋了，还会被别人取笑，别人会指责这些孕妇们，说，孕妇的手是脏的，摘瓜瓜不结，摘豆不长豆，伸手摘了哪棵果树的果，那果树三年都不会开花了。
　　 所以，很多的孕妇们在孕期的头几个月，都是不会向外人明说的。
　　 我娘生得孩子有好几个了，她更是不会在早期向别人泄露。
　　 于是，她想吃菱角，就只好在社员们歇工回家吃午饭的时候，拿着一根竹竿，自个儿到塘边去挑。
　　 菱角长在池塘的中间。池塘正值灌溉农田之时，水很满，竹竿伸出必须很使劲。
　　 却不曾想，那根竹竿不牢，刚把菱角草挑出水面，就“咔嚓”一声断掉了。随着竹竿的脱落，我娘一个趔趄，头重脚轻的就栽进了池塘里。
　　 我娘不会游泳，当她被水淹没头顶的那一刻，也有想，自己是不是会被淹死去，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就要这样与她相依为命了……
　　
　　 七
　　 求生的本能总会让希望发挥到最大限度。
　　 我娘她不想死，她要活下来，她要对家里的大人小孩负责，她要对腹内的胎儿负责。
　　 危难关头之时，我娘屏住呼吸，使出全身的力气，用自己的双手拖着那些长在水里的菱角草，向着塘坝的边上，慢慢地划过去。
　　 爬上岸来，我娘摸着自己的小腹，第一次对我说，孩子，活着比什么都好。
　　 十月怀胎很辛苦，分娩时还要经受撕心裂肺般的痛。遇到胎位不正的生产，还有可能要将命都搭上。
　　 我是娘的第六个孩子，娘生我时，虽然没有受到什么惊吓，可在前面，还是有过闯荡鬼门关的经历。
　　 听大姐说，在她十来岁的时候，就亲眼见到了我娘独自生产小孩的一幕。
　　 那是一个无风无雨无太阳的下午，大姐斜挎着我母亲用蓝色布片缝制出来的书包，牵着和她一起在学堂上学的二姐从学校读书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听到了屋内传出我娘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大姐平日放学回家时，娘还在生产队里做劳动，家里都是由铁将军把守。
　　 大姐就想，为什么今日的家门是敞开的，难道是娘亲生病了没有去生产队出工。
　　 大姐一进门，就看到娘亲面色惨白，脸上的汗水就如蒸锅上的水珠，点点滴滴的往下掉。娘的屁股底下，放着一个木制的盆子，盆里装有少量的水，水呈暗红色。大姐看见娘亲的双手，沾满了污血，娘的表情，也显得非常的痛苦。
　　 十来岁的大姐虽然懂些平常的事，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她怎会知道娘亲当时的危险处境。
　　 大姐没有去叫我爹，她当然也叫不回我爹，因为，爹在每年的农闲之时，会带上自己的木匠工具，到城里做临时工去。而我娘，正好就在这个时间里早产了。
　　 大姐也不晓得去把在外面做事的婶婶找回来，她只是掉着眼泪，呆呆地问起了我娘：
　　 妈，你怎么了！
　　 娘没有回答，只是用没精打彩的眼睛看了一下大姐，然后再把双手伸到自己的胯下，慢慢的牵扯那吊在自己体外的血糊糊的肉疙瘩。
　　 菩萨保佑老天保佑，软疙瘩终于在母亲的体内分离出来了，是个尺把长的小人。呈青紫色，可以看清头和面部，但手指和脚趾还是有点看不清楚。
　　 我娘看着用自己双手接下来的那个胎儿后，虽然知道，他在自己的肚子里早就没有了生命迹象，算不得自己正常分娩的孩子，可他毕竟也跟随了自己好几个月，眼见尽了母子缘分，还是有些心痛，有些舍不得。
　　 我娘流着眼泪，看着胎儿难过一阵后，只好松开双手，叹息着将他放在旁边的一堆烂布里。然后就吩咐我的大姐和二姐，要她们在柜子里找件半旧不新的衣服，把这血糊糊的小人包好，到山上找个背风向阳的位置再把他藏掉。
　　 大姐和二姐，就用一只旧簸箕抬着这小人，到屋后的山坡上，挖了一个不是很深的坑，然后把它倒进了里面。
　　 当大姐跟我讲起这件事情时，她的眼睛是湿润的，我的眼泪，就像那断了线的珠子。唉！感叹我娘的苦，感叹我娘的坚强和不易。
　　 孩多母苦，我娘不仅要忙里忙外的做很多劳动，还要为一家大小的吃喝穿戴操持着。
　　 我爹虽然在闲月去外面做临时工拿回点钱，但大部分都要交到生产队里买工分。因为，粮食的分配是由工分的多少来决定，工分不够粮食就会不够。所以，娘的荷包里经常会是寥寥无几，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我娘荷包里的钱，是绝对不会轻易动用。所以，家里的开销，就会被我娘压缩到最小最小。
　　 压缩开销，勤俭持家，也不能全靠精打细算，还得想出一些其它办法，干出一些生活上的自供自给。
　　 穿在身上的，可以用土产的棉绒和麻料，我娘的针线活做得好，自然也会纺纱和织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