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笃
其实我很想用“颐指气使”这个成语的,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算了吧,毕竟她是母亲,又怎么好用贬义词呢。
如上所述,母亲既然如臂使指,那么相对的,父亲就只剩下一味听之任之了。时候一长,无论对错,母亲则始终认为自己是对的,而父亲就是那错误的一方了。
起初我还小,根本就没有足够的认知来判定所谓的对错,况且父亲的一些看法、做法我也不敢苟同,甚而嗤之以鼻,却非令母亲伤心欲绝的那句话。所以我曾一度全力支持母亲,而且仿佛拥趸似的近乎膜拜。
但现在却不同了,我有时也会可怜父亲的孱弱,虽然老头子不乏可恨之处,并且还很多。恰如我之前讲过的,他的一些看法、做法相信没几个人会赞同,不仅倔强,而且自私,好像他之所以混成现在这般光景,竟是全天下人害的。
父亲是既可怜且又可恨的,他的可怜缘于一事无成,然而他的可恨之处却是偏执地将自己的一事无成归罪于全天下。
与此同时,母亲在我眼中亦不如曾经那么神圣,反倒更趋于常人,甚至在某些特定的时间里连我都不免要委婉地批评她几句。不过令我欣慰的是,她老人家竟然能够虚心接受。可能是母亲认为我已经长大了,懂得也多了,再不是小时候躲在她怀里的小顽皮了。
也就是说,现在我家的成员还是相对民主的,至少不会刻意去约束彼此。倘使有任何大事小情,还会围坐一起促膝长谈,听取不同的意见。
但有一点,我必须要讲个明白。那就是无论我们再怎么民主,再怎么各抒己见,最后拍板定夺的人还是母亲。一来她老人家有头脑、有气魄,敢于别人所不敢,不屑别人之不屑;二来嘛,我家的经济命脉全然掌控在她手里,我与父亲兜里的、手头上的票子只够零用的。
我家的情况大致讲完了,那么接下来还得继续当日清晨父母之间的吵嚷。
我很奇怪,直到现在我都还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时常因为一些小小不言、鸡毛蒜皮的琐屑之事动辄吵架,甚至争论不休。是为了增进彼此间的谈资?还是为了添加所谓的情趣?就好像几年前我在承德二姑家,每天早上起床都会跟着庄爷爷到避暑山庄里的山上亮亮嗓子,大喊几声一样。我不清楚,我真的不清楚,也许都有,又也许都没有。
但这并不是我要讲的重点,诚然他们的吵嚷在我看来压根就没有重点,用我的话说,纯粹是闲的。
只是这一次我却冤枉了他们,因为他们的吵嚷是有重点的,重点在于父亲说梁涛在这两天里犯病了。反观母亲,则一副认为父亲的话并不足以为信的冷漠面孔。
待到后来,父亲说梁涛有时候会拿把菜刀出来大呼小叫,闹得邻里们都不禁心慌意乱,畏葸不已,甚至还不乏找来警察帮忙制止的冲动,但却被梁涛父母的真情打消了念头。不为别的,只怕儿子一旦被警察带走,就很难再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我要证实一下,父亲当时跟母亲讲的绝非书面形式下这么简练,这么有文采,言语间不乏些许市井俚语。然我却不好将那类东西一字不差地写下来,毕竟没必要,而且我也不可能记得那么清,大抵了解便是了。
鉴于父亲的话,母亲更是全然不信,况且她老人家的回答又显得是那么掷地有声,“你少胡说八道的!我昨天下班还看见梁涛了呢,看上去挺正常的,跟往常一样,对我可热情了!”
“你还别不信。要我说你得离他远点儿,这小子是真的犯病了。”父亲十分坚持地说,且显得对母亲极是体贴。
“滚一边儿去,你这人简直一点良心都没有,难怪活这么大连个朋友都没有呢。在你心里就只有你自个儿,还能装下谁?以前我没工作,你不也让我自己找出路嘛,我也是瞎了眼了,能跟了你。”
母亲的话很实在,却也未免有些过了,过的意思是阴冷、恶毒。
父亲显然被母亲的话给深深刺痛了,但又不好反驳或辩解什么,毕竟我也深知父亲就是这样的人,如母亲讲的歇后语一样——房顶开门,六亲不认。若以古语来论,便是南宋陈元靓的《事林广记》中提到的——自家扫取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你……你怎么老是扒小肠呀?”父亲苦无去语地说。
“废话!你是什么人你自己不知道吗?”母亲质问说。
“得了,得了,我可不跟你掰扯了,我可说不过你。你行,你可真行,就这点儿破事我都记不清你叨咕多少年了。”父亲不免有些厌烦,双臂且不停地摆动着。
“你别管我叨咕多少年了。你告诉我,这件事有没有?是不是你亲口跟我说的?怎么不说话了?谅你也不敢说了吧。要我说这件事跟儿子讲明白最好,也好让咱儿子看清楚他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母亲自信满满,整一副得理不让人的劲头。
“行,行,你爱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嘴笨,说不过你。不过我可跟你讲清楚喽,最好离梁涛远点儿,那小子犯了病可是够吓人的。”父亲反复提到自己口才不济的事实,并对母亲加以良言苦劝。
“放心,我倒觉得犯了病的人也没你这种人可怕。梁涛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犯病的时候,不过那种可怕是能够看出来的。像你这种人其实才是最可怕的,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其实心里面甭提有多自私,多顾动,多损,属于蔫坏,更可恨。”
母亲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在控诉,更像是在阐述实情。而且我能想到,她的脸上不仅有对父亲的气恨,还有倾吐之后的满足、愉悦和畅快。
父亲虽说不善言辞,讲起话来又顾头不顾尾,且极容易让人反抓住把柄漏洞,予以反唇相讥。但父亲毕竟不是傻子,对于母亲的话还是颇为清楚的。便说:“是,我自私,我顾动,我损,我蔫坏,我可恨。反正我的话说完了,听不听在你。”
撂下这句话,父亲不知干什么去了,母亲也顿时没了声响。
但由于他们的谈话竟使得陷入酣睡的我一下子猛醒,因为我相信父亲是不会凭空捏造事实的,他若真有这两下子,又怎么会一直受迫于母亲的打压呢?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梁涛的确是犯病了,但却不是在这两天,而是在之前的几天里。
另外,当我平躺在床上,轻揉着惺忪困倦的眼皮时,我竟意外地听到水龙头发出急促的声音。不难想象,定是父亲在收拾完残羹剩菜之后,站在水池子前猫腰刷着碗筷。因为我深知母亲是从来不收拾家务的,尤其是洗刷餐具。
另外,只听得“咣当”又一声门响,这一次我敢肯定是母亲去上班了。
这样平静,甚至有些平淡的生活给我带来了怎样的想法?平躺于床上的我似乎深陷沉思之中,估计短时间内是无法找到答案了。
不过我却有幸给自己抛来一个问题,很简单、很无聊,甚至很幼稚的问题——我是不是也向往这样的生活?
坦白地说,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欢怎样的生活。是如父母一般居家过着恬淡平静的日子?还是更希望充斥着冒险劲头的,非常刺激的,宛如武侠小说里面所描写的江湖生涯?抑或是今天的我一直坚持的修道士似的精神追求?
无论曾经的安于现状,还是现在的无所适从,对于我来说,更倾向于第二种的多姿多彩,以及第三种的沉潜刚克,唯独讨厌第一种的索然无味。
但我却深知我的答案不过只是答案,算是惬意的奢望,一切还得由环境来左右,这也正是身处于现实社会中的人们无可避免的无奈吧。
十二
母亲并非不相信父亲的话,相对的,我们娘俩都相信父亲的话,至少老头子说的大多是实话。当然喽,除却小赌怡情过后输掉的金额数目之外。
这里我又要讲一段题外话。父亲但凡涉赌,无论扑克、纸牌、麻将,通常情况输的时候要比赢的时候多得多,所以他便会对我们母子稍加隐瞒。其实也不能算是稍加隐瞒,给我的感觉更像是彻头彻尾地欺骗。是的,就是欺骗。
每每输得多了,他都会对我们宣称不过输了一点儿罢了。可这所谓的“一点儿”却足够一个普通家庭……拿我家为例,一个礼拜的伙食费。以至于老头子会怕我们痛心,甚而对他指指点点,极尽揶揄批评之能事。由于他不善言辞,再加上这件事他本就理亏,以致他无法向我和母亲还击。
我承认对于我们一家三口来说,至少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小赌已然成为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这其中还是有差别的,差别之处便在于我和母亲总能赢得最后的胜利。相反,父亲到最后则必输无疑。
所以父亲才会刻意在口头上减少一些金钱上的亏空,从而弥补自己的过失。毕竟输得多了意味着赌,输得少了则意味着玩,这两者之间还是有很大区别的。父亲显然深谙于此道,虽然他老人家的语言表达能力不是特别在行,但脑子却不笨,至少从这件事情上看,还是不笨的。
在那天晚上,父亲竟然会在大冷的天出去溜达,可见心火得有多大呀。这么一看,父亲虽然输了钱,但我和母亲却并没有上火。相反,正是由于自己输了钱,害得家里的伙食每况愈下,父亲才是最上火的人。
但也正是由于父亲突然心火难消,觉得有必要徜徉在冰天雪地之中,我和母亲才有机会聊上两句真心嗑,有关父亲的真心嗑。从而我才得知母亲并非不相信父亲的话,而是不忍相信父亲的话。虽一字之差,意境却迥然殊别。
“梁涛实在是太可怜啦。他若真是犯了病,或者被警察抓去了,那就不光他值得可怜了,他的父母就更可怜啦。”母亲颇为轸悯地说。
“不过还好,他没被警察抓去。”我淡然地说,因为我这个人一贯秉承实务。
“的确是这样,可能是警察也怜悯他们一家吧。”
“也可能是梁涛虽然拿着刀,却并未给别人造成什么伤害。再说了,都是十几年的邻居,我想谁也不会狠心举报的。”我仍旧秉承着我所认为的实务,然其中却已有了些许人情味,虽然还稍显淡薄。
“摊上这种事,做父母的心里面甭提有多愁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谁都无可奈何。”
“你呀,这个时候还这么较真儿。”母亲轻声责备说。
“我也不想,但没办法,类似的事情我见过太多了。”我附上一叹。
“多?你才多大呀,真能胡说八道。”母亲哑然失笑,并轻蔑地说。
“年纪倒也没多大,比起你来可小多啦。不过呢,也不知是我的运气比较好,还是该说我的运气特别坏,总之,我见到过很多这样或那样的事。另外,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记下来,用脑子把见到的事情通通记下来,然后到了晚上再写进日记里,这样更便于加深记忆。诚然,如果需要的话,还会写进文章里,只需稍加点缀,便是一篇相当不错的文章了。”我兴致勃发、信誓旦旦地讲。
“相当不错的文章?我倒没看出来。瞧你现在这个模样,又有哪篇文章发表过呢?净在我这儿吹嘘。”母亲笑谑地说。
对此,我真的无话可说了。倒并非缘于生气,亦非觉得母亲的话是在贬损我,而我也始终认为母亲是支持我的。但是,直至现在,我仍一事无成,这一点连我自己都奈何不得,自然而然心里面萌生了暮气,也就再不怕别人嘲讽了。更何况借机嘲讽我的还是母亲,索性让她老人家开心开心好了。
其实我非常清楚母亲的话并非意在讥诮于我,而是希望我能够克服一切世俗上的冷眼、鄙夷、不屑,好痛定思痛、排除万难,最终扬眉吐气一把,也好给予那些对我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人以最是冷漠、最是严厉的回击!当然喽,也算是报答了母亲的鞠育之恩、栽培之情、理解之苦。
“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认为我的话伤了你的心?”母亲微笑着对我说,还不忘如曾几何时一般抚摸着我的脑袋。
“没有。”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嗯嗯,这就好,这就好。我就说嘛,我的儿子又怎么会是禁不起打压的弱者呢。我在生下你的时候就一直在想,你呀,可千万别随你爹,那样的话可就完了。嗯嗯,还好,没能被我不幸言中。对了,你可千万别忘了我时常对你讲过的话哟。”
“什么话?”
“人有脸,树有皮,不蒸馒头争口气。”
这是一句非常简洁,且颇有道理的话,并已然成为了母亲的口头禅。然她老人家也是这么做的,无论做人还是做事。
我务必得虚心受教,因为我还达不到母亲那样的境界。也许我缺乏信心,又也许我不曾有过持之以恒的毅力跟决心,去刻苦学习一项足以自傲的技艺。但我想日后的我一定会有所改变、有所超脱的。
母子之间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碰撞俨然发生了难以预料地转变,而且还是各退一步、相互支持地转变。我依旧代表着现实主义,却已非巴尔扎克似的批判色彩浓郁的冷血现实,更像是近乎卡夫卡似的存在主义。反之,母亲的浪漫主义亦非单纯形式下的煽情、悲天悯人,或催人泪下,仿佛是淡化了几分的巴金似的伤感主义,相对的则多了些务实的声音,以及对于人类本身那份尊严的忠信和虔诚予以了肯定,这声音听起来竟是那么的悦耳。
就在这一瞬间,我们母子的对话不自觉地夏然而止了。但内心深处却多了份知己之慨,非亲情而属于朋友之间所独有的知己之慨。没错,这也正是我们娘俩之间相处之哲学,虽是至亲,但更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