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在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父母也好，远在承德的二姑也好，还有我自己，都在想尽一切办法为我找出一条路，一条足以养活自己的路。
　　 这期间有近两年，我做了很多，也去过很多地方。跟母亲去新加坡；在二姑的鼓励之下打算去日本留学，于是开始不曾间断地学习日语，为了能够尽快学成，也不晓得报了有多少家日语补习班。
　　 无奈上述两条走出国门的路竟都被自己的自作聪明、作茧自缚给堵死了。究其原因，到了新加坡之后英语不行，而且还有诸多不便外人道的坎坷辛酸，待事后整理好思绪，我会将它毫无隐瞒地写出来。
　　 另外，我还没来得及去日本，却因为在沈阳的一次考试失败而彻底作古了。不为别的，实在是我这个人着实没有语言天赋，也可以说是自己并不喜欢专心致志于学习它，以至于考试的结果不免差强人意。说得严厉谿刻些，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未能体会关心我的人之真情厚爱，反而辜负了他们对我的期许。
　　 哎，算了，陈年旧事还是别提为好，令我好不感伤，又好不悔恨。自行阻断了敞开天窗的两条路之后，我便再不敢好高骛远了，因为我十分清楚自己根本就没有那个资格。
　　 失魂落魄，又一事无成的我，只能是在抚顺各地走街串巷，找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做，也好向世人……啊不，向自己证明我不是个废人。
　　 擦皮鞋、做散热器配件、在果冻厂、到香肠厂、给工地搬砖、为瓦匠捯泥、去大连干卷帘门……这一路还真是艰辛劳累呢。
　　 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既不能怪罪父母的无能，又不好埋怨世道的不公，归根结底无非自己一事无成罢了。
　　 不错，要怪只能怪自己，父母一直以来都在竭尽所能满足自己，然而自己却忒不争气，反倒成了不折不扣的负累。同样的，世道这东西亦不仅针对自己，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空泛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关键还得看自己该怎么想，该怎么做。
　　 综上所叙，全因自己不求上进所致，无权，也无法责怪任何人或任何事。之所以品尝今日之苦果，自当独立承担。
　　 得亏那些工作所花费的时间并不算长，如做散热器配件和给工地搬砖，为瓦匠捯泥，也只有一、两天而已。说句妄自菲薄的话，我还真是一无是处呢，连最起码的恒心都没有。
　　 但总体说来，一份工作的苦苦累累，一段时日的干干停停，竟不知不觉从十六七岁直跃入十八周岁关卡。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禁要扪心自问，“这一年多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一声自问足以令我发出无尽感慨，社会这所大学甚至要比所谓的正统大学求学更为艰难。
　　 不过还好，虽然与我之前上初中、上职专一样，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但也算是融入了这所大学，并从中了解甚多、体会甚多、领悟甚多。
　　 对了，这其中还有一个科目我给淡忘了。记得在那段求学的日子里，尚有一阵子我到过方晓地区的一家私人小加工厂做线制手套，并且还结交了两个从外地远涉此地来打工的朋友。只是好些年过去了，这份友谊竟不由自主地断了，因为很长时间没再联系了。
　　 直至二零零七年十月从大连回到抚顺，并在歇了几天之后又找了份工作，以临时工的身份进入新钢上班。
　　 当时被分到烧结厂工作，四班三运转，倒班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还真是困难重重呢。但当经历了几天在老工友们眼中极其普通、极其正常不过的，不分昼夜的八小时工作之后，竟也勉强适应了。
　　 这也正说明了一个问题，人之所以养尊处优，乃缘于吃喝无忧、穿行不愁。一旦被逼到那个份上了，一切原来瞧之不起、看之不惯的东西也都能够很乐观地适应并维系着，哪怕所谓的乐观不过是苦中作乐的自我嘲弄。
　　
　　 六
　　 我要讲的绝非是我个人的诸多牢骚，类似的牢骚在我日记里体现得太过淋漓尽致了。我要讲的只有一个——梁涛。
　　 依稀记得是在二零零八年的年初，刚刚过了元旦，天气已经很凉了。那个时节的天气本就非常之凉，甚至还会下雪，不是绵软轻柔的小雪，就是漫天银白的大雪，再搭配上愤怒凛冽的狂风，那感觉诚然令人毛骨悚然，并记忆犹新。
　　 不过我现在脑子却突然短路了，那天究竟有没有下雪，下的是小雪还是大雪？我也记不清了。甚至我要说的究竟是哪一天，我都记不清了。总不能一味翻查日记确定吧，不至于，管它下没下雪，反正雪又不是最重要的。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能力在北厚买下现在居住的房产，所以也只能跟父母住在一起。由于适应了倒班工作，适应了车间紧张，甚至略显紧凑的工作态度，以及与室外街道有着天壤之别的残酷恶劣的环境。加之父母常伴身边，竟使得我的生活很有规律，作息时间亦搭配得极其合理，井然有序。只是有一样，工资真的是太少了，一个月才五百七十五块钱。
　　 有一天，就是我上面提到的那一天。那一天我上白班，晚上回家便饶有兴致地陪父母吃了顿不算丰盛的晚饭。
　　 我记得当时我是真的饿了，在工厂上班自不比在家自命不凡充作思想者，可以不食不寐，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就在一家三口十分惬意地吃饭并闲聊时（闲聊多以我为主，因为那个时候的我总感觉工厂的工作颇为新鲜，毕竟之前从未接触过），父亲在我偶感口干舌燥，喝了口白开水的档口，讲了这么一句，“你们知道不？梁涛得病了。”
　　 “得病了？得的是什么病？”母亲很淡然地问，那意思简直是在说人吃五谷杂粮又哪能不得病呢。
　　 “瞧你这话说的，你以为他的病只是头疼脑热那么简单呀。”父亲瞟了母亲一眼，说。
　　 “你是说他的病很严重？”母亲忙问。
　　 “可不是咋地，相当严重啦。”
　　 “叫你说的，谁的病又不严重呢。我之前不还得过额窦炎呢嘛，右边脑袋肿得都有两个大了。大夫在看过诊断书之后还建议我做手术呢。脑袋怎么手术？估摸着得开颅，可后来不还是靠着老太太配的中药给治好了嘛。现在想想，着实省去不少花费呢。”
　　 “老太太”是我对母亲的戏称，诚然她老人家也不以为然。至于我说这话时的态度，好像当初自己患病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一切全由母亲定夺，而非将生命交给虚无飘渺的命运。
　　 “是，你的病是好了。但你可不知道，梁涛得的这个病可比你那时候严重多啦。”
　　 父亲再一次向我们阐述了他的话丝毫没有夸大其辞的成分。
　　 “有什么话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我看得出来母亲似乎有点儿生气了，气的是父亲有意故弄玄虚。
　　 我夹了一口菜放到母亲碗里，却没有说什么。
　　 “精神病！我听不少人说梁涛得的是精神病。”
　　 父亲一字一句说得很慢，而且十分平缓，连平日里大舌头、饶舌不清的感觉都消失了。
　　 我和母亲听罢，不由得双双将筷子搁置碗边，并彼此对视着。我从母亲的眼神中能看出来她老人家此刻在想什么，相信跟我想的一样，“他怎么会得上这种怪病呢？”
　　 梁涛得了精神病，天呐，这个消息着实令我和母亲感到万分之惊愕。我能很清楚地记着，当时的我别提有多骇然了。
　　 我敢肯定母亲也一样，不然她老人家就不会再次询问父亲了，“这是真的吗？我说，你们这帮人可别闲着没事瞎造谣啊。”
　　 我也认为这根本就不可能，梁涛一直以来都好端端的，虽然在这一年多里我没再见到过他，但像他那样老实巴交，且极为和善的人又怎么会患上这种不寻常的怪病呢？让我不免匪夷所思。难不成真的印证了鲁迅先生的话——天道宁论？我竟不敢再往下想了。
　　 而就在我们母子深陷沉思之际，父亲突然冲母亲厉声苛责，“你看！你说的都是什么呀。好家伙，你的意思是说我闲着没事干，故意编瞎话造谣？”
　　 “难道不是吗？”母亲淡淡地回了句。
　　 “是什么是呀。我可告诉你，这件事是真的，千真万确！”
　　 说完这话，父亲竟气哼哼地撂下了碗筷。那感觉就是在抱怨母亲认为自己的话纯粹是在无的放矢，进而对母亲用以严肃的表情来表达自己内心深处的不满。
　　 母亲也没打算解释什么，却也并非如平常般的心不在焉，看起来心事重重。不难猜测，定是怜悯之心在作祟。
　　 诚然我也一样，因为我根本就不敢想象在梁涛身上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七
　　 又过了几天，我一如既往往返于工厂与家庭之间。在我看来，这样的生活代表着安逸、安之若素、安贫乐道。同时也意味着如行尸走肉般地应付，应付自己不善面对，又不敢面对的现实。
　　 工作的时候我还算是颇为健谈的，无论是跟工友，还是跟领导。毕竟我始终贯彻一个思想，既然在世为人，就别去计较所谓的三六九等，所谓的身份高低。都是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的锤炼与挣扎，别人只会比我少些什么，却不会比我多更多。
　　 可一旦想起梁涛，我的心便会感到一阵阵的绞痛，随即又是一阵阵的烦闷、恐慌、堵塞。我宁愿相信父亲之前是说了谎话骗我，也不愿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但是，当八天之后又一个白班的晚上，一家三口照常围坐于饭桌前吃饭，这件事的结果终于澄明了，同时又喟叹不已。因为这一次跟我谈及此事的不是父亲，而是换成了母亲。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由于是冬天，白昼的时间变得非常之短暂，短到下午五点多钟天就彻底被漆黑的帷幕所笼罩。
　　 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用电，电灯、电视、电冰箱、电脑……甚至是取暖的电褥子、电暖气、空调……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大伏大伏的电消耗竟使得我连静谧天空之上的寥若星辰都无缘一见，只能是一瞥月光之皎白淡雅，仅此而已。
　　 等等，容我好好想想，曾几何时我真的仰望过繁星点点。寥廓苍天之上的星斗并非稀松难觅，相反则绝美明亮，浩瀚不凡，也使得苍茫大地宛如白昼。
　　 宇宙之浩淼，大自然之伟力，曾令我感慨万千，并心驰神往。那份惊鸿之一瞥的豁达、浩然、眩目、瑰丽，至今仍历历在目。
　　 我真的很想将那一刻永远放映于眼眸中，同时并希望驻留在脑海里的恢弘情景能够靠着华美的辞藻描绘于字里行间。
　　 但很遗憾，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因为它是难以表述的。任何寓意美好、烘托华贵的词汇都无法淋漓尽致地褒奖它、弘扬它、赞颂它。相反，是不折不扣、彻头彻尾地亵渎。惟有用心去体会、去领略、去感受。
　　 我不得不承认，见到那幅使我振奋的画卷时，我人并不在抚顺。或者说我不在人潮拥挤、声音嘈杂的都市。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只有远离人群，离群索居，独自一人走在四下阒然的旷野之中，你才有机会在仰望如沥青般漆黑的长空时捕捉到上述那幅唯美的景象。凝神眺望，必然心无旁骛，一切尘嚣、聒噪、琐屑，再不牵挂于心，宛如隔世，权当一梦。
　　 思想、情调、境界……是啊，那还真是一份别样的境界呢。只有在那一刻，我才突然发觉自己与苍天近在咫尺，并非如书本中教导的那样遥不可及。
　　 不过，此刻的我却没有那么好的意境，因为母亲在劝我吃饭。
　　 “喂，我说你小子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赶紧的，该吃饭了，再不吃就凉了。我可告诉你，天太冷了，饭菜凉了我可不去热，怪费煤气罐的。”
　　 就这么一句务实，且颇有道理的话一下子把我从呆滞冥想中拽了回来。
　　 我没有埋怨或责怪母亲的意思，毕竟吃饭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当然，除了死人。
　　 很难想像，当时我的脑海里究竟充斥着多少个这样偏执且极端的思想。若非母亲一语惊醒梦中人，可能我还会继续想下去，由天空到繁星、由旷野到四下阒然，由吃饭到死人……我还是吃饭吧，不然我都不晓得自己接下来还会想到些什么。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更有利于把彼此的话匣子调动起来，尤其是我，但凡与我熟稔的人都知道我是个话痨。
　　 但是，今天我却没有畅所欲言的劲头和心情。我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极有可能我仍在想着死人的事。
　　 还好，我家不光我一个话痨，老太太也算一个（当然了，跟我比她还差得远嘞），只是她老人家的话题在我看来起得未免沉重了些。
　　 “儿子，你知不知道，你爹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所谓的真指的正是梁涛的病。既然这件事是真的，我便没必要再徒增彼此的感伤了，毕竟我的话一贯针砭时弊，真实，但却并不中听。并且我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此事的真实性了。
　　 “现在你们总该知道了吧，我说的本来就是真的。”
　　 当父亲听到母亲的话之后，也顾不上将嘴里的菜咽下去，连忙接茬，姑且算是为自己证明好了。
　　 “是，知道了，你说的都是真的。不过我还真不敢相信呢，直到现在我仍不敢相信。有病不可怕，可不成想梁涛居然得上了这种怪病。我跟他妈关系一直不错，听她说为了给梁涛治病，他们两口子连买卖都不做了，股票也不炒了，这些日子里一直带着梁涛奔走于各市医院，还真就没少花钱，可病情却不见好转。”
　　 母亲颇为同情地说，脸上的神色写尽了惋惜怅然，进而连饭都吃不下去了。
　　 “大夫没说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吗？”我一针见血地问。
　　 “不清楚。”
　　 “怎么可能呢。若事先没有预兆的话，又怎么会得上精神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