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照把刚刚出现的尾蝶引到暖的面前，对他说；“这名女子就是尾蝶，你未来的王妃。”
　　 我站在大厅的中央，听着人们的祝福。那些喧嚣从头顶汹涌而过。我仿佛待在冰海的最深处，那里的声音如潮水般漫过，无声无息地漫过。
　　 罹照的笑容弥漫开来，夹杂着倾斜的雨点一同飘落在辽域的四周。
　　 抬起的视线中，是一个铺满桃花花瓣的院落，有风吹过，地面的桃花就被卷起如飞雪般纷扬。一个人站在庭院的中央，他的身上有着被风雪勾勒出的深深的轮廓。花瓣在空中缓慢地飘落，最后在他的瞳仁中变成融化的幻影。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星冥台，我只知道，每个傍晚，我都会来到这里。
　　 我看见尾蝶的时候她斜倚在一棵桃花树下，头发软软地披下来拖在地面，易暖站在她身旁。她的长发和泪水一同随风溃散在季节的变迁里。
　　 “尾蝶，你为什么哭？”
　　 “没有罹照的爱我不能活。”
　　 “我会让你见他。”
　　 “那么我就对你笑。”
　　 然后我看见尾蝶泪光中的微笑。
　　 光线从他身后流淌下来，一丝一丝地扩散在空中，将他的目光带到整片辽域。我看着他，他的面容突然出现了一种笼罩一切包容一切的表情。像是带血的桃花，纷纷地凋零颓败，最后变成他眼中如金墨的黑色。
　　 他说：“你觉得我可怕吗？”
　　 “已经没事了。我只是怕你不高兴。”
　　 淡蓝色的天光像是她身上的纤纤素衣，一晃一晃地散落。
　　 “你为什么总穿带花的。”尾蝶的声音不带任何的感情，降落而缓慢像是夜幕一般，遥远又模糊，如同湖面氤氲不散的大雾。
　　 我对她说，你觉得好吗。
　　 还可以。
　　 然后我听见身后易暖浓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你知道星冥台最好的毛毛狗在哪里吗？”
　　 “什么是毛毛狗。”
　　 世界像是突然变得安静。话语摇晃起涟漪，声音化作流质。街上的喧嚣声缓缓地沉入空气里。视线中只有朝自己走来的，易暖的身影。
　　 半晌，我说，我教你怎么拔毛毛狗。
　　 这里没有好的毛毛狗。
　　 我不会编。
　　 庭院深处只有易暖一人说话，声音隔着厚厚的水汽传来，显得飘渺而无常。我面前出现了无穷的色彩，变幻不定。他向我慢慢地走过来，庭院里，还有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的十名剑士。
　　 “妃儿，你看这想到了什么？”
　　 一只通体绿色的草环，细若游丝。
　　 “像心。”
　　 “呜呜。”
　　 “呜呜，你是猫还是狐狸呀。”
　　 “呜呜，你是我的哥哥。”
　　 易暖的脸突然变得生动，散开的笑容像是雾气，又像是有形的风缠绕在一起。他低下头在我耳边很轻很轻地说，我当然希望是你的哥哥。
　　 我看着暖的面容出现在眼前，心中下沉的地方有着空荡荡的风声。可是我知道他就快要二十岁了，因为他的脸上已经有着成人坚毅的神色。他的头发还是和以前一样，泛着微微的鲜红色。而十年转眼间如烟云般飘散去，那名少年现在站在我的面前，星目，剑眉。他说：“我会保护你。”
　　 我只记得那天易暖格外地挺拔。当那个人倒下的时候杨花又开始飘落。杨花落在他的肩膀，他冷漠而严肃的面容上。我抬起头，看不见面前的那张脸。所以一直到后来我都不用巫术杀人，我希望易暖能一直把我挡在怀里。可是后来我们回到了王城，然后易暖遇见了尾蝶。
　　 天地间疾走的狂风，拉动着一身猎猎作响的战袍。战袍上开满的鲜红色，象征着大将军易暖，也同时象征着黑暗而残酷的，死亡。
　　 “长大我做你的妾。”
　　 “那叫侧室。”
　　 “我希望有一天可以成为你的侧室。”
　　 我感觉眼前逐渐地模糊起来，只有暖的笑容，明亮而起伏地蔓延在四周。
　　 你成为葬送迟暮的光线，你成为点缀海底的悲凉。他们凄美的命运和天空的云朵一同离散在风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然而看不见的悲伤还是出现在日落后的地平线，在微弱的亮光从天空缓慢透下来的地方。
　　 暖斜倚在一潋池水旁，他的倒影清晰地出现在水面。桃花在周围不断地盛开，花瓣簌簌地掉落在池水中，将暖的倒影轻微地摇晃。他的头发和瞳仁依旧明亮却像隔着模糊的水汽。
　　 我试着叫他，暖。然后他的视线缓慢而忧伤，如同遥远却感觉清晰的梦境。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可是他晶莹的瞳仁却像在对我说话。他说，妃儿，你来了。
　　 水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看向他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变得透明。他继续对我说，你还要我么？
　　 桃花不断地颓败飘零，落满我和暖的肩膀。我走过去，为他撑开怀抱。然后我感觉他的衣服上流淌的如杨花般轻缓的暖。眼前的男子已经不再是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皇子。他只是一名安静的男子，怀抱着我，流转着忧伤的目光。
　　 然后我的眼睛就闭上了。我倚靠在暖的胸膛前，像是婴儿一般安睡。他呼吸的声音轻缓而漫长。
　　 桃花已全部地盛开了。
　　 花瓣被风吹得一层又一层，漫延在地上，铺展成一地的落英。
　　 温柔缓慢地从白色的长袍上流淌过去。
　　 妃儿，告诉我你是不是要走？
　　 暖。我很想和你一起离开。
　　 可是你担心辽域容不下我们。记住我爱你。
　　 在目光坍塌的寂然中，他的笑容温柔而坚定，像是被风吹过一样散开。
　　 “这一生我会永远保护你，记得我。”
　　 “我会好好的。”
　　 白色的光线一缕一缕地笼罩下，包裹着一片柔和的轮廓。那片轮廓，仿佛无数起伏的目光流淌着低沉的温热。光线之中，温柔的眉眼，悲伤的唇角，仿佛诉说最后一句未出口的告别——安静站立的，易暖的身影。
　　 画面的最后，是暖的眼神忧伤地一晃一晃。好像短暂的一日。又好像漫长的千年。
　　 一千只雀鸟遮天蔽日，掠过宫阙倾斜的水影。渐渐长大的女子。虚妄的岁月夹杂着疾风肆虐，从脚下呼啸着向天边汹涌而去。
　　 烟花三月。
　　 很多年后，他对我说：“你有想过到更远的地方去看一看吗？”
　　
　　 二、花火燃烧的人间
　　 飞鸟破空长鸣，冰雪开始纷纷降落。在寒风放肆的呼啸之声中，他脸颊的轮廓和刀锋一样清冽，甚至更加冷漠。
　　 又是一个冬天。
　　 仿佛忽然有了光。风沿着大雾吹成丝线，洒向喧嚣的背影。当冰雪将寒冷慢慢打穿，纯白失去光泽的时候，天地翻涌起一层淡淡的悲凉。
　　 一个醒来的世界。
　　 凡世的冬天其实格外地寒冷，车马匆匆穿行繁华人间，明亮如锦缎般渐次撕裂，无尽的倾辙的痕迹不断地出现在长街，又慢慢地流失。
　　 然后一切的画面都静止了。空气中忽然多出了无数的裂痕，像是琴弦，又像是一圈又一圈透明的涟漪扩散在空中。那些白色晶莹的雪花不断地摇晃，如散落的幻影。
　　 很多个晚上，他清亮而哀伤的歌声在云朵之上悠忽地飘过，我看见了暖，英俊桀骜，白色的长袍一尘不染，他脸上的神情飘渺而模糊。周围的星光纷纷坠落融化在晶莹的瞳仁中，将他眼神的倒影轻微地晃动。然后一切消失，最终变成白色的雾气一般消散。黑暗中，暖的面容时隐时现。
　　 在暖离开以后的一年里，我变成了一个安静等待时光覆盖的人。岁月倾覆一般地散落在身上，最终弥散开来，明亮温暖，如我内心一闪而逝的痕迹。我待在星冥台，看着命运在我的梦境中缠绕缠绕，而我在其中安睡。
　　 他不会来了。我抱着膝盖在黑暗中难过地想。
　　 那一瞬间，我周围的空气像是被卷动成透明的漩涡。我仿佛看见了暖，长发晶莹而柔软地披散下来，面容纯净，如同数年前，会安静地微笑的暖。我抱住他，在怀中用力地抱紧。我听见自己小声地说，为什么你不是他……我要你像他，我要你成为他。然后暖的面容忽然消失，罹照出现在眼前。我看见他眼中的光芒闪耀，如肃杀的呐喊一样撕裂而锋芒。
　　 我望着罹照的面容，几乎要以为他是暖。两个人是那么的酷似。如今他的笑容弥漫在辽域的风里，我不知道会不会有花瓣落在他的肩膀上面。我只知道，他身旁的桃花树，在来年的花季，会更加地灿烂耀目。
　　 凛冽的大风吹过去，巨鸟的凄鸣划过去。苍穹一动未动。呼吸在宇宙的漫长里无声无息。
　　 那些斑斓明暗的梦境潺潺流淌，浆起浆落。就像她眉间一道无法抹去的忧伤。就像他的清唱随着风纠缠然后离散，一晃倾城。
　　 在他十七岁那一年，先王正式宣布他将成为辽域的王。整座辽域宫阙格外地沸腾，我看见所有的文臣武士站在两旁，渐次跪下，我听见他们对易暖的祝福。而易暖面无表情地站在大殿的中央，身边的尾蝶，笑容在他周围弥漫开，倾国倾城。
　　 长发沿着王袍散落一地，如同梨花般，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隐约地可以看见罹照轻蔑的微笑。他沉默着，一动不动地站立。
　　 我第一次使用绝越琴是在十六岁的时候，那是娘弹奏时的乐器。通体黑色的琴身，却有着白色晶莹的琴弦。当我抚琴时碰掉了发钗，于是头发柔顺地从肩膀散落下来，铺满了一地，我突然发现我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
　　 只有我知道，那是暖延续在我的生命里，支撑这十数年我寂寞得听见风声的时光，支撑我断裂的命运如同转轮从我眼前纷涌明灭过。
　　 在我成为琴师的那一刻，我想到了暖的面容。漆黑的眉峰斜斜地飞入鬓角，目光清澈如同流泻的星辰。然后他的面容消散在黑暗里。就在他的面容快要消散的最后一刻，我看见周围忽然无数的花朵凌空绽放，无数晶莹的魂。
　　 当我的手指拨出悠扬的琴声时，我听见了从未有过的乐律。
　　 只是很多人传说，那天所有的飞鸟一齐飞向高高的苍穹，它们划破天空的鸣叫声在整个辽域的上空弥久不散。地面上的花瓣被卷起来，就好像我第一次遇见暖的时候一样，漫天的花瓣，最后落满长街看不到尽头的远处。
　　 轮廓修长挺拔的男子和笑的倾国倾城的女子并肩着，一瓣瓣的繁华尽数地掉落在他们的睫毛上。我看见了暖的微笑，那种如暮春般伤逝的笑，一道又一道透明的伤痕。
　　 尾蝶侧过脸，沉默着，我看见她眼中四碎的光芒。
　　 “紫妃她侮辱我。”
　　 人影被目光慑住，绞杀的粉碎，血光模糊了眼眶。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汹涌地席卷着一切，向我投射过来。空气中拉开一道透明的裂缝。
　　 “我相信了那滴眼泪。”易暖说。
　　 “你爱我吗？”
　　 “我爱你。”
　　 我总是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长袍翻飞在风里的样子。如同他安静的笑容，如同融化在城墙周围遥远而又辽阔的星光，他的背影在地平线一直越走越远。我感觉一阵恍惚的幸福，模糊，可是荡气回肠。
　　 绝越琴的周围漂浮着精美的乐律，从十指之间缓慢而无声地降落，华丽如同最奢侈的梦境。那些星光纷纷扬扬的夜晚，如同蝴蝶般一瞬间飞遍了回忆的四壁。
　　 可当罹照快要离开大殿的时候，他转身停了下来，停在我的面前。而我低着头，跪在地上没有说话。
　　 罹照的面容弥漫出一层冰蓝色的杀气，所有的人感觉压力覆盖在身上。绝越琴被他召唤的风雪悬停在半空，白色的琴弦从琴身幻化出来围绕着风飞旋。
　　 我看见天空中不断地弥散着黑色的碎片，像下起雪一般，缓缓地铺满了一整座王城。
　　 纷纷扬扬的，黑色碎片。
　　 我伸出手接过一片，看见碎片上崩断的琴弦。
　　 “她连琴师都不是。”尾蝶说。
　　 罹照看着她的时候，眼神里只有笑容和怜惜。他说：“你才是我的琴师。”
　　 尾蝶的笑容荡漾开来，倾国倾城。
　　 转眼到了王城的新年，空无一人的房屋上落满了积雪，伸向笔直的长街的尽头，而我走在凡世明亮的风雪尘埃中，觉得一切像是在水中，一晃一晃就过去了。和暖在一起的日子却再也回不来。
　　 黑夜悄无声息地陷落了。就在一切像雾气一般渐渐消散，白昼微茫的光亮显得格外短暂，像是湮灭。很多的脸孔擦肩犹如明暗侧写，而我一遍又一遍地经过熙攘的街头，那些明媚的温柔或雨夜的悲凉，从天空飘落下来，落进我的瞳仁。然而它们都是亡灵。多年以前的命运被等待拉成长长的丝线，被轻抚，被叹息，整座凡世的上空像是乐律回荡着，破空而来的伤感和激越。
　　 在低头和抬首之间，长街延展。而你的笑容，隐没在凡世摇曳的明亮之中。
　　 一只飞鸟破空的鸣叫声纠缠在风中然后又被吹散。无数的飞鸟腾空而起。它们摇晃在水中成为恍惚的涟漪。我躺在黑暗中，如同进入了一个深沉的梦境。那些前尘往事破空而来，席卷了我安静站立的记忆。梦境里是一片茫然的苍蓝色，那上面弥漫着我一直不能忘记的人的面容，只是依然覆盖不了茫然的苍蓝。那些杀戮，鲜血，宿命，背叛，呐喊。每日每夜栖息于云朵之上。柳叶放肆地颓败，如辽域即将结束的秋天。
　　 岁月在整个冬天沉沉不醒。荒原拼接起大陆与琉璃，被风雪吹向天际的尽头。它们堆砌在我的肩膀上，将时间封存，化成苍雪和尘埃。是你吗，是你吗？
　　 三年就这么隐忍下来。
　　 在那三年里，我用仅有的琴声维持我在凡世的生活。有一次一位夫人在落蝶轩雕花的木门旁边被发现。她受伤了，医治伤口需要一种特别的术式。这种是只存在于星冥台需要灵力凝聚才能施展的术式，是几乎会消耗掉所有的灵力的。所以，一个星冥台普通的巫术师只知道这种术式的一部分。而罹照自己就是一个最好的巫术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