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刘阎王”的故事(小说)
可想而知,对于部队上每个月12块钱的津贴费来讲,人家这些新兵根本就不在乎,再加上这些人思想又不单纯,没多长时间就给部队带来了一股难以接受的风气。什么霹雳舞、迪斯科,什么喇叭筒裤子、花格衬衣,什么公司批文、走私、买卖,什么国家大事、中央内部消息等等等等,把个干部们都忽悠的一愣一愣的,别说是其它战士了。特别是那个叫李强的,整天吊儿郎当,一付流氓阿飞模样,但是这家伙却相当会说话,京油子、卫嘴子,那真是不担虚名。当兵下连没几天,哄得连里领导团团转不说,而且竟然把清水河村的那些小姑娘们哄到了手。本来,部队入伍第一天,就绝对禁止战士们与当地的老百姓搞对象,特别是团里面,还专门派了特务连巡逻,以防止战士们私自出去勾引当地姑娘。但是百密一疏啊,这个李强就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种,他竟然利用星期天外出的机会,与当地的一个叫做宝琴的姑娘搞上了。纸里包不住火,直到宝琴怀孕了,女孩的家长也就找到连里了。狄学东不敢做主,马上汇报到了营里,刘金贵那个气呀,这还了得?这么大的事情,这不是给自己脸上抹黑吗?这不是雪上加霜吗?一气之下,他先把李强叫道自己的办公室,二话没说抄起铁锹把子就打。这个李强也真是,他估计也没有见过如此阵仗,一慌神竟然从二楼窗户上跳了下去摔伤了,人命要紧,赶快住院。为了荣誉,他只能对外宣称,李强是搽玻璃失足摔下来了。
本来这事情应该是先报到团里,让团里拿意见再做处理,谁曾想自己这火爆子脾气一发作,弄得事情不可收拾了。
没过三天,李强的父亲就来到了部队,还是团领导出面谈判,讲明了事情的原委,说明了事情的真相,以及李强要承担哪些严重的后果等等,才使得李强父亲的气势矮了下去。李强的父亲是天津电视台的一个副台长,人家这次来都带了律师是准备打官司的,在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后,为了孩子的前程最后妥协了。李强的父亲是见过世面的人,他说:“现在的社会是法制的社会,家有家规部队有部队的纪律,这个我懂,孩子犯了错误,无论受到任何军规的处罚,我都能接受!我也了解了情况,作为家长我首先做检讨,没有教育好孩子,没想到我孩子竟然犯下了如此错误,但是好在孩子也没有摔坏,我们也问了医生,估计无有大碍,因此为了孩子今后的前程,我也不准备追究了,地方老百姓的事情我来处理,自古道,民不告,官不究,我们就当是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让孩子修养一段时间继续工作,你们看如何?”
张永红本来就是一肚子火,这事情弄得,哈,一旦上了新闻,被媒体捅了出去,那么一方面给部队丢多大的脸、造成多大的影响不说,另一方面,自己的前程也就到此为止了。他正愁着事情怎么办才好,一听家长妥协了,当然乐得其成,便顺水推舟,说道:“好吧,只要你能摆平地方上的事情,我们决定不再追究,此事就当没有发生。”于是,握手、吃饭、喝酒、畅谈,一场灾祸消灭于无形。后来李强的父亲到了宝琴的家里面给了不少钱,让宝琴打了胎,也就了结了此事。
连着一个星期,刘金贵没有出现在训练场上,他就那样独自一个人一直呆在了屋子里,苦思着、细想着。
自己错了吗?他总觉得自己没错。
想当年自己当兵入伍,从一个农村小伙子一步步地从战士到副班长、班长再到排长、副连长、连长然后奋斗到了营长这个位置,那真是一步一个脚印,期间流了多少汗、流了多少血呀!那时的战士们,思想多单纯,工作多积极,每个人都是一部机器,不知疲倦地转动着。无论是平时的训练还是战场上的厮杀,那种很劲那种呱呱叫的热情,真是没法说,可是现如今,怎么入伍的年轻人都变成啥样了?思想颓废,作风希拉,一个个娇气的,简直太不像话了。这样的军队,这样的素质,能打胜仗吗?
他越想越觉得郁闷,越想越觉得憋屈。
棍棒下面出孝子,这是老部队留下的传统,他一直就是这样继承和发扬的,“一年奴隶,两年爹,三年才能当爷爷”,这是部队的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呀,可是,如今的世道变了,人家要跟你讲法制、讲人权,他奶奶的,看来自己是落伍了,跟不上形势的发展了。
十
半个月过去了,秋风吹动,天气渐凉,九龙山上的树木青草、郁郁葱葱,而山下的田野里的庄稼也是生机勃勃、茁壮成长。远远望去,风景如画,一派田园风光。
眼看着全师大比武的日期一天天的逼近,训练场上七连的战士们也是龙腾虎跃、喊杀阵阵、一片繁忙。
刘金贵今天穿了一身笔挺的军装,由于身形高大、体格魁武,再加上一脸的横肉,所以站在训练场的边上就像一个凶神恶煞一样,威风凛凛,器宇轩昂。
战士们在他不时地叫骂声中,一个个战战兢兢唯恐做不好动作,达不了标准而挨打受罚,于是这些毛头小伙子们都在强烈地表现着自己,比平时更加地卖力着。
“自古强将手下无弱兵,老子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哼,他奶奶的!”刘金贵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欢喜。
“营长——营长——”书记员急匆匆地从营房大门口跑了过来,远远地就呼喊着。
“鬼哭狼嚎地叫唤啥呢?他奶奶的!”刘金贵等到书记员跑到了跟前,才爱怜地骂道。
“团部通知,让您马上跟狄连长、孙指导员去团会议室开会!”书记员气喘吁吁地说道。
“嗯,知道了,我马上就去!”刘金贵一边回答着一边跟七连长狄学东打了一个招呼,然后转身就跟书记员往团部走去。
狄学东赶忙把一排长叫了过来安排了一下就跟指导员一起追了上去。
到了团部广场,刘金贵发现气氛有些异常,只见山上的施工连队以及各营的连以上干部都回来了,而师部的两辆“伏尔加”也停到了团部门口,很刺眼。
“肯定发生了大事,要不然团里面是不会这样兴师动众的。师长,师政委也不会同时来的。”刘金贵心中暗暗地想着。
进了会议室后,按顺序相继就坐,只见师长、师政委,师政治部主任、以及团党政一班人都已经在主席台一脸严肃地正襟威坐着。
“全体起立,稍息,立正!”参谋长下达完口令之后,转身给师长敬礼,然后大声说道:“师长同志,守备十二团全体连以上干部集合完毕,请您指示!”
“坐下!”师长还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后,说道。
“是!”参谋长范大海大声回答,敬礼之后,转过身体,严肃地下令:“坐下!”
“哗”的一声,全团干部齐刷刷地坐了下去。
张永红威严地扫了一下会场,然后清了一下嗓子,说道:“同志们,今天把大家召集来开会,是有一件重大的事情要宣布。这件事情,关系到了我们团的声誉,当然更关系到我们师的声誉以及军的声誉。这件事情影响太大了,大到什么程度呢?他震惊了中央军委,轰动了全国各个军种。以至于总政治部余秋里主任都发了话,做了批示,丢人啊,丢人,简直太丢人了,究竟是一件什么事情呢?我告诉大家,咱们团的三营长刘金贵同志打了一个战士。对,就是这个事情,也许你们会说不就是打了一个士兵吗?这又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呀,几十年过去了,我们一直就是这样带兵的,可是如今人家这个战士告状了,并且告到了中央军委,就是这样的一件事情,它捅了天了,造成的后果太严重了,咎由自取呀,唉,不多说了,下面请师政治部李主任宣布对刘金贵同志的处分决定!”张永红说到这里,黑黑的脸上发出怒气。
“轰”的一声,刘金贵一下子头大了,怔怔地愣在了那里,他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这件事来的太突然了,以至于让他毫无心理准备,刹那间豆大的汗珠子滚落了下来,他两眼冒着金星嘴张的大大的,身子软软地靠在了椅子上。
“刷”的一声,坐在台下的全团干部的目光一下子齐刷刷地投向了刘金贵,这些目光里有的惊讶、有的同情、有的委屈,当然也有的是幸灾乐祸,然后便接着就是一阵阵叽叽喳喳的私语嘀咕声。
他们这时的心情也跟刘金贵一样,懵了,简直就是五味杂陈。
是呀,谁没有打过兵?谁没有被打过?这些年来都不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吗?怎么如今有人却告了状,怎么如此的小事就成了一件大事了,眼看着战友被处分,大多数人的心里迈不过这个坎,想不通这个问题。
而当他们听到师政治部李主任宣布撤销刘金贵同志干部级别职务按战士复员回乡的决定时,更像是炸开了锅。
……
刘金贵一下哭了,师长、政委的讲话,他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他的目光一片漆黑,他尽力地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不要失态,可是身体却不听指挥,浑身竟然颤抖起来,他使劲地眨了眨眼睛,这时候不知怎么的他竟然觉得主席台的人影变得模糊了,眼前却蓦然出现了母亲的身影。
他仿佛看到村里的山路上,满脸皱纹、花白头发的母亲支撑着那颤微微的病体,向他挥手着:“孩子,在部队好好干,不要给娘丢脸,干出个人样来,娘也就放心了。”
他仿佛看到父亲披着一件黑棉袄挥动着长鞭吆喝一声,大公牛就哞地叫一声拉着梨,往前走几步,父亲还是那样黝黑的脸膛、和蔼的面容,时不时地回过头,对他说:“孩子,给爹记着,无论以后你走到哪里,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千万不要忘了本!”
一转眼,刘金贵又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光着屁股游泳,上树掏鸟,学校调皮捣蛋。当然,也看到了自己刚穿上军装的那一刻,胸带红花,面带笑容,他挥手告别父母,大声地说道:“爹、娘,我一定会给您们争气的,我一定会干出个模样来,您们放心!”
朦胧之中,刘金贵又看到了那些牺牲的战友,只见他们个个满脸笑容,尽管身上流着鲜血,但是还是那样坚强视死如归,他们笑着对他说:“连长,以后你可要常来看我呀!”
而刹那间,张秋生的面容出现在他的面前,只见张秋生两个手指带着电话线,在他摇动手柄的那一刻,张秋生剧烈地抖动着,大声地叫唤着……
一阵胸口憋闷,他清醒了,赶忙掏出手绢捂在了嘴上,咳嗽了几声,吐了一口痰,而当他展开手绢时,却发现上面全是殷红的鲜血……
完了,彻底全完了。
十七年的军营生活,就像是一场彩色的梦,而到了此时这个五彩斑斓的梦却破灭了。
十一
散会以后,刘金贵跪在了老师长面前是放声大哭,老师长也许是好多年来第一次伸手打人,他一个耳光摔在刘金贵的脸上,然后长叹一声:“冤孽呀,冤孽,也许是我害了你,唉,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应该破例提拔你,我应该让你在副营职就转业了那该多好呀,唉……”
老师长走后,张永红、范大海、刘金贵他们三人拥抱在了一起更是唏嘘长叹、泪落衣襟……
是呀,十七年的同甘共苦、日夜相处,他们之间的友谊已经超出了同乡、战友之情,更像是亲兄弟一般,如今刘金贵落得如此下场,能不伤心落泪吗?但是,事已至此,终究无法挽回了。
“刘阎王被撤职了,按战士复员回家了。”这个消息一经传播,整个军营全部吵得沸沸扬扬,不同版本的说法就有好几个。由于各营连的干部们都不想说出原因,故而战士们只能道听途说。有的说是刘金贵因为作风问题,有的说是刘金贵因为做买卖卖药材问题,有的竟然说是刘金贵倒卖军火、贩卖枪支被公安局查扣了。
没几天,《解放军报》第三版头条位置发表了一则消息:北京军区某守备师营长,由于军阀作风严重,把一名战士打成了重伤,造成了严重的后果,损坏了部队的名声,被撤销了职务。紧接着,北京军区《战友报》也发表了社论。到此为止,人们才大体知道了真相。
实际上,事情是这样的:当刘金贵把张秋生收拾完后,张秋生内心根本不服气,在老乡们的鼓动下,他每隔半个月就给《解放军报社》写一封告状信,开始时,报社也没有认真地对待此事,后来再一连收到十二封来信的时候,觉得此事挺严重,于是就上报了总政治部,总政于是悄悄地派了调查组到山上找到张秋生暗中调查,发现事实确凿,并且张秋生已经被打得耳聋了。特别是战士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反映着刘金贵的军阀作风,以及如何严刑拷打战士们等等,把调查组的人员也是惊得瞠目结舌,于是,在要求所有人员进行保密后,他们立即返京回去就赶忙整理了材料,上报了主任——独臂将军余秋里。
余秋里看了调查材料后,气的当时就拍了桌子,连夜做了批示:必须严查此事。
秋日的九龙山,秋雨绵绵,秋风瑟瑟。由于地处坝上,人们便早早地感觉到了一丝寒冷的气息,天一冷,身就寒,心也便凉了。九龙山下,军营门口一辆绿色的吉普车静静地停在那里,刘金贵今天就要告别军营返乡了。半个月的时间他消瘦了,依稀可见两鬓和额头上猛然间冒出的白发,越发显得苍老了许多。他今天西装革履,又换了一双高腰马靴,在三营的干部们的陪同下来到了营房大门口。
门口的警卫战士照例给他敬礼,他刚想举手还礼,可是蓦然发现自己这时的身份,于是一下子便显得手足无措起来,赶忙对警卫战士点头致意,谁曾想那个警卫连的战士却说了话:“刘营长,你永远是我们的营长,祝你一路顺风!”
刘金贵霎时间百感交集,他庄重地面对战士标标准准地敬了一个军礼,说道:“谢谢你,小兄弟。在部队好好干,不要像我这样。”声音哽咽,让人不忍直视。
张永红、范大海以及团里的其他干部们都没有来送行,究其缘由也是不忍看到他凄惨的离别模样,实际上昨天晚上的离别宴席上,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讲的都已经讲了,如今再要是说点什么也是多余的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此时无声胜有声。
哭泣感叹,告别叮咛,在与干部们一个个地相继拥抱之后,刘金贵转身钻进了汽车。马达轰鸣,汽车缓行,刘金贵一直没有回头,他怕看到战友们的身影。可是,当车子路过营房外的训练场的时候,他隔着车窗猛然间就看到了一幅让他终身难忘的情景:只见七连的战士们在训练场上排成了整齐的一列,齐刷刷地对着他的车子敬礼,目送着他的离去。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座绿色的长城一般,静静地、静静地伫立在旷野里,庄严、肃穆,如歌、如泣……
刘金贵看到如此情景,顿时浑身颤抖了起来,他赶忙摇下车窗探出手臂使劲地挥动着、挥动着,直到汽车转过了山梁,他才一下子跌坐在后背座椅上双手捂着脸庞,泪水顺着指缝一行行地无声地流了出来……
汽车在山路上蜿蜒行进着,它身后卷起了一路尘土,枯黄的树叶随着尘土上下翻滚着、飘舞着,最后便慢慢地落入了路边的水沟里,掉落在两旁的杂草从中,它们好像是在哭泣,也好像是在诉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