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烟花盛开(小说)
化疗的过程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花姐一声不吭。曾经的花姐即使割破手指都会哼哼好几天,似乎那样就可博取男人的同情。我在病房陪着,我也不说话,似乎我们习惯了即使在同一间房也无话可说。柳伟伦跟医生研究化疗方案,讨论最可行的治疗途径。他跟我说这一切的时候,我呆呆地看着他,不大懂他的意思。
柳伟伦握着我的手说:“媚儿,你一定要坚强起来,那么多难关你都闯过来了,这一关你一定也可以闯过去。媚儿,现在花姐需要你!”我茫然地看看他。
“媚儿……”
那怀抱真的好温暖,好温暖……我回应着那温暖,需索更多。当我终于意识到柳伟伦在吻我,我本能地挥出手,“啪”响亮的声音让彼此都怔住了,我喃喃地说:“三叔。”柳伟伦身体僵了一下,痛苦地看着我,转身离去了。我伸出手想叫住他,却发不出声……
第一个疗程的化疗结束,花姐回到了柳家。奶奶忙着安排人照顾花姐,柳叔焦急地问花姐怎么了,疼不疼,以后还能陪他玩吗。花姐感慨地说,回家真好。我想说,有家可回真好。花姐整个人都脱了形,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但是精神状态还好。我白天仍旧上班,晚上不再加班,腾出时间陪着花姐。我们终于像对母女一般,黄昏时分,在沙发上坐着说说天气,说说明星的穿着,虽然我们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母女。两个人的时候,花姐更多地谈起过去。过去仿佛在一夜之间走近了花姐。说起她第一次送我上幼儿园,说我背着小书包小大人似地走进幼儿园大门,然而花姐总是忘记接我,于是我一人独自沿着街道回家,在家门口等花姐回来,花姐回来晚了,邻居看我可怜会给我一点吃的。
“媚儿,你第一次把三好学生的奖状拿回家,我真的很高兴,我没多少文化,不会教小孩,甚至不怎么喜欢小孩——媚儿,你不要怪我——可是,媚儿,你是我生的,看你这么优秀,我真的很开心,至少我生的孩子比我出息。”
我从不知道,花姐还曾经为我的“出息”高兴过。我每次把奖状拿回家,花姐都一脸不屑:“这是能当饭吃还是当茶喝了,正经长大了挣点钱给老娘花花才是正道。”我的奖状从来不像别家的孩子一样贴在墙上,有客人来时,家长会炫耀几句。我的这些个“不值钱的玩意”只能放在储物箱里,搬家时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就只能扔了,而我们经常搬家。
花姐说:“媚儿,妈对不起你,妈这辈子都没有好好为你着想过,妈妈不是个好妈妈。”从来想不起自己有个女儿的花姐进入了忏悔阶段,这不是好事。其实花姐不像她说的从没有为我着想过。至少我记忆里有一次花姐是我妈的印象。
我十四岁那年,我们又搬了一次家,是一个杂乱的城中村房子,房门开启有吱嘎的声音,且隔音不太好,这屋炒个辣椒,隔壁都能呛到。至于要有什么杂音,就是戴个耳机也不能幸免,我就在花姐与她的男友的嬉笑中入睡了。半夜,我正梦见在森林里采蘑菇,蘑菇又大又多,我采得正欢,忽然树丛后面蹿出一只黑熊,举着毛茸茸的爪子,我害怕极了,转身就跑,却被一个猛扑,压在身下,我喘不过气来,使劲挣扎,挣扎着醒来了,忽然发现这不是梦,我房间里有个人,在我身上乱摸、乱拱,我真的吓坏了,使劲尖叫。花姐冲了进来,开了灯,是花姐的男友。我恐惧地缩在床角,看花姐疯了一般对那男的又抓又挠。男人后来跑了,花姐坐在地上哭,再后来花姐就回自己房间去了,我独自在自己的小屋里坐到了天亮。此后花姐再没有带男人回来过,当然花姐夜不归宿的时间也更多了。
最近一次为我着想,那就是为了我的学费嫁给柳叔,当然其中的水分暂时忽略,至少我们有一个稳定的家,比如现在可以坐着聊聊天,而不用担心医药费(至于合约的事以后再说)。花姐接下来还有几个疗程的化疗,这些都有柳伟伦在操办。柳伟伦好多天没有在家照过面了,我是不是该跟他探讨一下花姐接下来的治疗?
花姐回房睡了,我在吧台调着酒,听见车子驶进院子的声音,然后是钥匙开门的声音。柳伟伦看到我时顿了一下,说:“还没睡?……早点睡吧,明天还有个会议。”
我说:“喝一杯吧,这酒有助于睡眠。”舔了一下嘴唇又说,“我在等你。”柳伟伦挑高眉头,一脸疑问。我赶紧解释:“我是想问问我妈接下来的化疗事宜。”
柳伟伦的目光在我脸上探寻,嘴角慢慢凝成一朵笑:“真的就为这事?……你是不信我的能力,还是不信医生?”
我用喝酒的动作掩饰我的狼狈,不料喝猛了,呛着了。
柳伟伦走过来,轻轻拍我的背,拍着拍着成了抚摸。我赶紧站起身,借故闪开了。
“我确实是想问问花姐接下来的治疗,我是她女儿,她唯一至亲的人。”
“呵呵,小丫头,你忘了,花姐如今是有丈夫的人,他是我们柳家的媳妇。”
“……对,她是柳家的媳妇。”我幽幽地说。
柳伟伦脸色变了,沉默了好一会才叹息似地说:“媚儿,你为什么要出现?”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个多余的拖油瓶?”我嬉笑。
柳伟伦快速地伸出手,隔着吧台捏住我下巴,逼视着我,不让我的目光转移。他捏疼了我了,我挣扎着。他的目光渐渐由凌厉转为柔和,甚至还有一丝痛楚,再一次叹息着说:“你不该出现。”我的心莫名痛了一下。
我被提升为总经理助理,也就是柳伟伦的助理。这几年我几乎在柳氏企业的各个部门轮转了一回,都抽筋剥皮了一回,柳伟伦简直把人当机器。这回把我放在他身边,我就更别想有好日子过了。或许也是因为汪洋离职了,没了挡箭牌,然后我“招蜂惹蝶,不肯安分”所以要好好管束我。可是这能怪我吗,人缘好,没办法。柳伟伦气得想要揍我。柳伟伦最近回家吃饭的时候多了,筷子撞到一起时,彼此看一眼,分开。
花姐已经经历了三轮化疗,身体越发虚弱,头发已经掉光了,戴着我给她买的红色法兰绒帽,她说红色喜庆。
“媚儿,这些天,我看你三叔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是有什么喜事吗?”
我想了一想:“公司接了个大单,国际展博会,我们公司的一个产品得了银奖……”
“唉,媚儿,我虽然病了,可是我还没糊涂。媚儿,你可别犯傻啊。他怎么说也是你三叔。”
“妈……你想到哪儿去了?”
“媚儿……妈的病妈自己知道,妈没给过你幸福,妈只希望在妈走后你能幸福……”
花姐慈母的样子总能让人想流泪。
七
医生说花姐撑不到过年,花姐还是证明医生的话有时不那么靠谱。年夜饭是我跟三婶一块做的,三婶直夸我厨艺好。
这是不是我跟花姐吃的最后一顿年夜饭了?大概也是我在柳家的最后一顿年夜饭了吧。我挨个给在座的各位敬了酒,忙着上菜的三婶也被我拉着坐下喝了一杯。我又挨个给他们发红包,给奶奶,给柳叔,给花姐,也给柳伟伦包了个红包。我说,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给人压岁钱,我这辈子第一次收到压岁钱在柳家,也在柳家第一次发压岁钱,这叫有始有终,大家别嫌少,恭喜大家来年发大财。奶奶笑着说:“这丫头喝多了,说胡话呢。”
“奶奶,谢谢你接纳我,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你一辈子都是我奶奶。”我由衷地说。
“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老说丧气话?你是我们柳家的闺女,一辈子都是柳家的闺女。奶奶一直盼有个孙子或者孙女,可是你看看,你三叔三十大几了,女朋友一直换就是不见娶进门,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等到他结婚生孩子,看我现在有个这么漂亮懂事的孙女,人家都羡慕我呢。”
“奶奶……”
好好一顿年夜饭,我怎么搞得像是散伙饭,真的我喝多了吗?花姐撑不住,坐了一会就回房去了。我帮着三婶收拾,柳伟伦陪着奶奶去了客厅。只有柳叔永远活在他的儿童世界里,跑进跑出要玩烟花。等收拾完出来,奶奶也回房了,柳伟伦还在。往年这个时候柳伟伦早不见了人影,通常吃饭的时候手机声里就莺莺燕燕不断,今年怎么成孤家寡人了?
“媚儿,要不要放烟花?”柳叔跑进来说。以柳叔这么个体形来说,他这行为实在让人发笑,可是我们都习惯了。我微笑着用哄小孩的口吻说:“乖,自己去玩吧,小心点,别烫着手。”这几年我已习惯了,我不是柳叔的继女,反倒柳叔像是我的养子。柳叔出去玩去了。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烟花。”柳伟伦忽然说。他又怎么会是个自甘寂寞的人?不过这话不像是征求意见,倒像是命令。
他说的这个地方并不远,我们爬到了柳宅屋顶。
坐在屋顶上看远处的烟花此起彼伏在空中绽放,我说起小时候抱着小白看烟花,我对小白说,等我长大了,我买个大大的烟花和它一起放。小白陪我过了好多个没人有陪伴的大年三十,哪怕少吃少喝,它都没有离开我,可是最后我却把小白抛弃了,小白一定在心里怪我。看着远方,我泪眼朦胧。
柳伟伦轻轻拥着我,我没有拒绝。他说起,小时候没人陪他玩,又不能出去玩,他就待在屋顶数星星,星的形状千奇百怪,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安静下来,你可以听到它们在说话。我诧异地转头看看他,这么一个冷漠的,不近人情的人还有这么丰富的情感和想象力吗?
“媚儿,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盯着人看是引人犯罪?”柳伟伦依旧看着远处的烟花,我却不由红了脸。
“你拐带过多少个女孩上这来看烟花,三叔……”我故意把重音放在后面。
“叫阿伦。”他转过头来,目光灼灼。
“三叔……”
我感觉到了危险,本能地要逃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脸已经压下来了,有点凉意的唇覆上了我的唇,像惩罚似的辗转吸吮,我呜呜挣扎着,唇上的力忽然一松,他的脸离开了几分:“叫阿伦。”
“三叔!”
我的唇立刻又被攫住了,却不再是狂风暴雨,温润,绵长,有绵绵细雨落在水中,一圈圈细小的涟漪荡漾开来,我沉醉其中。当那春风细雨离开时,我主动追逐,只听见一个循循善诱的声音说:“叫阿伦。”
“阿伦。”我不由自主地,然后立刻又陷入了冬日暖阳。烟花在身边绽放,而我也在这大年三十的夜晚像烟花一样绽放。
我们俩在屋顶直坐到瑟瑟发抖。午夜的烟花更加的夺目璀璨,当新年钟声敲响时,我们站在屋顶拥吻迎接新的一年。
阿伦说第一次看到我,一脸的倔强,自尊又敏感,戒备着这个世界。我有吗?我只记得他一脸傲慢,一点礼貌都没有。
阿伦笑着说,要早知今日,我一定对你一见钟情。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钟情的?”
“这个很重要吗?……很久很久了吧,久到我自己都忘了。”
我还以一个深深的拥抱。
“反正你还欠着债呢……看来你要用一辈子来还了。”阿伦狡黠地说。
“……好啊,原来你早有预谋。”我们在屋顶追逐。
这样的场景我曾经跟小白憧憬过。当初抱着小白看烟花的时候,我说,小白将来有一天,我会跟我爱的人相拥着一块看烟花,直到天荒地老。我侧头看看阿伦,这是我爱的人吗?我不敢确定。爱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被人爱又是什么感觉?
三楼是阿伦的天地,一应男性线条,我似乎本能地开始戒备,看来汪洋说我有人格障碍是有一定道理的。
“怎么了?”阿伦的敏感实在跟他的外形不相符。他的眼神是那样温柔,温柔得可以让人融化。我重又躲进他怀里,说起小白,说起那只毛茸茸的手,说起很多很多我从没跟人说过的话。阿伦紧紧地抱住我说,他不会伤害我,因为我是那么“小”。阿伦说起他的英国女友,那是一个以色列犹太族姑娘,他们深爱对方,可是如果那姑娘想要嫁到中国来,她的家人就会在家乡给她举行葬礼,因为她们不允许异族通婚。她决定回去跟自己的父母永别,不曾想……阿伦说那姑娘有着像我一样的眼睛,像我一样的个性。我狐疑地抬头看他,他即刻明白了。“你放心,你不是谁的替代品。”
“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莫名心里震动了一下,然后这么多年我一直想离你远点,不单单是辈分的困扰,还因为她一直在我心里,我不想对不起她。可是你一点一滴地挤占了她的位置,现在我也想通了,我想她在天堂一定也希望我过得快乐。”
“这么说还是我勾引你了?”我嘟起嘴,那一巴掌我耿耿于怀。
“小东西……”
接着是几乎窒息的吻。
窗外的烟花早已沉寂,蜷缩在沙发上的两人直说到天空发白。
被一阵异响惊醒时,才发现两人不知什么时候相拥着睡着了。
“奶奶!”我惊得跳了起来。奶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边,一脸怒色。
“你们……你们……”奶奶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
“奶奶。”我赶紧站过去扶着,“啪”我脸上猛吃了一记。“你个小娼妇!”奶奶的指头几乎戳到我脸上,我的泪瞬间涌上来,这是一向疼我的奶奶。
“妈……”阿伦赶了过来,“啪”阿伦也没躲过奶奶的怒火。“你……你们……你们知不知道还有‘乱伦’这一词。一个叔叔,一个侄女,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
“奶奶,我们什么都没做……”我真的不想奶奶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