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内到，不然就别想见到你妈了！”然后说了个地址。挂了电话我才辨出这是柳伟伦的声音。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家酒店房间，几个陌生男人守着门口，面无表情。我冲进去时，柳伟伦正背对着门，静静站着，看着窗外，花姐裹着床单坐在床上，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一个男人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不用说我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由脸上火辣辣的。
　　 “即刻带你妈离开柳家！”柳伟伦转过身来冷着脸简短地说。
　　 “不！”花姐猛地抬起头，“我不离开！我不走！”脸上没有一丝羞愧，只有对即将失去的生活的恐慌。这就是花姐！
　　 “妈，你觉得你还可以待下去吗？”我冷冷地说，就像以前很多次对她说“你觉得你还留得住这个男人吗”？花姐很多时候就像个拿着冰棍的小孩，正吮着，忽然看到一个气球，然后就去玩气球，气球破了，她没有一丝伤心，因为还有冰棍吃，可是冰棍已经化了，然而她不管，哭着要冰棍。
　　 “不，我不离开，伟杰不会让我离开的。”花姐哭着说。伟杰是柳叔的名字，不知道花姐使了什么手段，至今柳叔仍旧像孩子黏着母亲一般黏着花姐。
　　 “妈，你争点气好不好，我就快毕业了，我可以养活你！”
　　 “你养活我，你拿什么养活我？……我不离开，我绝不离开。伟杰不会让我离开的……”
　　 有时候真的觉得花姐无耻得可爱，她认定的事不存在合不合理的问题。
　　 “想不离开也可以，那就在这张纸上签字吧！”柳伟伦递给我一张纸。我快速看了一下。是一份条约书，写了很多条款，大意是柳家的财产跟我们姓花的没有关系。这我早就明白。花姐安安分分的，柳家自会给她养老送终。这说得过去。最搞笑的一条是，如果花姐再犯，花姐在柳家的一切花销必须由我偿还。这算什么条约，母债女还？我看看柳伟伦，对方仍旧面无表情。看来他并不是偶然逮到花姐，是早有预谋。
　　 “我签，我签！”花姐夺过纸张，快速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两人同时签才有效。”
　　 “媚儿，你就签吧，妈保证不再犯错误。”花姐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花姐的保证，大概是天下最可笑的事了。我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感觉像签卖身契。
　　 第二天我就回到了学校，汪洋早早等在校门口，忽然觉得他的怀抱是这样温暖。在那个中秋节我随汪洋到了那个江南小镇，见过了他爸妈。这个家符合我理想中家的模样，干净、素雅，书橱里整齐排放的书让人安静。汪洋的爸妈都是小学教员，朴素，通达。厨房里饭菜的香味几乎让我热泪盈眶，家，就该是这样子吧。晚上躺进汪洋的床，我竟然不知羞地想到，嫁过来的话我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我在被窝里偷偷笑了。半夜，我又梦到那只毛茸茸的手伸进了我的被窝，我是那样恐惧，那样无助，我在梦中大声尖叫起来，嘴被人迅疾捂住了，我这才醒悟过来，这是在汪家，原本应该睡客厅沙发的汪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我床边。他捂着我的嘴，急切地让我别出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灯光大亮时，我俩瞬间石化，满脸尴尬。汪妈妈一脸怒容，她是不是觉得我是个不检点的女孩？
　　 汪洋事后解释，他睡在沙发上实在睡不着，而且想到我就近在咫尺，就想进来看看。看我睡得好香，梦中还在笑，忍不住就亲下来了，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大。我明白汪洋想表达的意思，很多次他暗示他是男人，周边大学期间同居的也不在少数，可我总是梦见那只伸进我被窝的手，不寒而栗。
　　 大三学期还没结束，汪洋就提出了分手，他说我有人格障碍，又吞吞吐吐地说，他父母希望未来的儿媳妇身家清白。我为之气结，说恋爱的是他，说分手的也是他，我算什么？还身家清白，你姑奶奶就是个私生女，咋的！听他说完分手的理由，我转身就走，留给他一个骄傲的背影，我的大学爱情就这么夭折了。我失恋了，可是好像也没有电视里那样的要死要活的，有点难受，还有点不堪，我仅仅只是给汪大才子恋爱史上多添了一笔吧。
　　 美玲她们纷纷来安慰我。
　　 “媚儿，别伤心，凭我们媚儿的天使容颜，还怕找不到比汪洋出色的。”
　　 “媚儿，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
　　 “媚儿，你已经是汪大才子交往最久的一任女友了，如今成了前女友，也不丢人。”
　　 我哭笑不得，我是不是该摆出一副怨妇的模样配合一下。
　　 幸好大三学期结束了，真正进入实习阶段，也就是说我们都要踏入社会了。
　　
　　 四
　　 本来不想再进柳氏公司，柳伟伦一句“你可还欠着债呢”，然后我又进入了公司。这回还好，把我分在了营销部。这是个独立部门，柳伟伦不插手。销售部门的同事都很热心，尤其是男同事，这个教我怎么看报表，那个给我递杯茶，还有别的部门的同事有事没事来晃一下。我直觉有些不对劲——这是要惹麻烦的前奏。果然我们部门经理找我去谈话，说，小花，作为一个实习生应该脚踏实地好好学习，拿出成绩来，至于跟工作无关的事尽量不要在工作时间影响到工作，简直莫名其妙。几天后，有人通知老总让我去一下。我心里嘀咕，这个魔头找我肯定没好事。
　　 果然一进门，魔头就说，听说这几天销售部的出勤率创纪录了，还带动了别的部门人员的工作热情，花媚儿，我真该感谢你。
　　 “柳总，有话请直说！”这连讥带讽的话，让人听了来气。
　　 “那我就直说，花媚儿，你给我安分一点，别想搅风弄雨的。什么娇媚如花，什么媚之入骨，在你们进入柳家前，我就已经把你们底细调查个一清二楚。我知道你们母女俩是什么货色！”
　　 最后这句话终于把我惹毛了。“什么货色？你说，我是什么货色？贪财？无耻？下作？你既然已经调查清楚了，就不该让我们这样的货色进柳家，刘伟伦我告诉你，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了不起。”我逼近他，“我们无耻、下流，你也好不到哪去。你为了拿到项目不择手段，你换女人如换衣服，你以为你是什么好货色。”这些八卦女同事之间最盛行，听说柳伟伦英国有过一个女友，已谈婚论嫁，却在一次飞机失事中遇难了，而后柳伟伦就一直没有固定女友，不知他是情圣还是混蛋。柳伟伦不气反笑：“看来我们是沆瀣一气，一丘之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转眼又变了脸色，低沉着声音逼视着我说：“花媚儿，你给我老老实实听着，别仗着自己漂亮，想翻云覆雨，告诉你，你还嫩了点。”
　　 我迎着他的目光，不退让一步：“柳伟伦，我也告诉你，我已经可以自食其力了，欠柳家的我会还清的，你别想拿捏我的人生。还有，感谢你告诉我我很漂亮，我想，我没有勾引你吧？”我还挑了挑眉，给了一个暧昧的笑容。我发现，我确实是花姐的女儿，做起这些个一点羞耻心都没有，水到渠成，真是感谢花姐强大的基因。我还在胡想，脸上忽然火辣辣地疼。我不敢置信地看着柳伟伦——他竟然打我！从小到大，受人白眼，受人歧视，受人冷嘲热讽，可是还从来没有人打过我。
　　 “柳伟伦！”我使劲抡出手，却被他轻而易举抓住了，我狠命挣扎，又踢又踹：“柳伟伦，你混蛋！你有钱，你了不起了！我们是没钱，我们母女俩是冲着钱来的，我这个超大拖油瓶就是冲着柳家的财产来了，你从心底里瞧不起我们是吧？”我已经失去理智，踢不着他，让我怒火更盛：“柳伟伦，你以为你们柳家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傻子，一个浪子，还有一个被人砍了……你以为我愿意待着？我明天就搬，我明天就去另找工作，欠柳家的我一分都不会少还，我一天都不想看见你！你就是一混蛋！”我拼命想要踹他，他竟然打我！下一刻却猛然发现自己被摁在桌上一动都动不了。万千悲愤向我袭来，这辈子我真的受够了！我很努力地想活，很努力地想活得好一点，没有钱不要紧，我年轻，即便借了钱，我也可以挣钱还。花姐几天不回家，家里没吃的了，我可以跟邻居家借一点，花姐回来总能给我几天生活费，我再还上。我保持我的信用，哪怕花姐忘了给我伙食费这回事，我可以偷偷去远一点的地方收集点废品卖。我很努力地在人前活得抬头挺胸，虽然鄙夷的目光始终不离左右，可是那有什么呢，我活我的。可是，可是竟然有人打我，就因为我是私生女，我是个交际花的女儿，我出身卑贱。我胡乱喊叫：“我出身卑贱，这能怪我吗？我很努力地活，想活出个样子来，这难道也错了吗？……我漂亮吗？从没有人跟我说过，或者说过，我没时间、没心思顾及。我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生存及学习。上小学的时候我担心小学毕业以后花姐就不再让我上学了，所以我珍惜每一天时间，上了中学，我担心随时都有可能辍学，看着太阳下山我都很着急，我怕第二天学校里就看不到我的身影了，所以我拼命学，就像是先把东西抢到手再说……即使上了大学，这就像是我的心里阴影，我还是担心会没学上，我仍旧很努力地想多学点……我漂亮？我勾三搭四？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我这辈子招谁惹谁了，为什么我就不能好好活？为什么我要挨骂还要挨打？……”说到后来似乎是嘟嘟囔囔在诉苦，等我从悲愤中醒悟过来时，我发现自己竟然在柳伟伦的怀里抽抽噎噎。我受惊地抬起身，迅速远离。柳伟伦看着我，满脸……满脸的疼惜？我眨巴眼睛，没看错。这魔头也有温情的时候？不会是又有后招吧？我戒备着。迎着那温柔的目光，我心颤了一下。
　　 柳伟伦转瞬又正襟危坐：“这件事就先不说了，还有一件事必须让你知道。”他甩给我一个信封，我疑惑地打开，是一沓照片。花姐！……狗要是改得了吃屎，乾坤都该倒转了。这才是魔头找我来的真正原因吧。他要说什么，要我为柳家为奴一辈子？
　　 “花姐做事很谨慎，我也是查了好久才查到……呵呵，每次都是不同的男人……只要不影响柳家的声誉，我可以睁只眼闭只眼，至于你，你该知道怎么做了？当然你也可以不履行合约，然后……”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迅速说。
　　 这几年花姐日渐丰腴，主要得益于生活规律，物质优渥，且花姐真的很喜欢跟柳叔一块玩，不用斗心机，也不会挨打挨骂，两人就像孩子一样无拘无束。比之先前宿夜不归，被人追债，酗酒，被男人打骂，如今的生活无疑是天堂，花姐绝对不愿意离开柳家的。可是，花姐，少了男人你会死啊！
　　 我没有搬离柳家，我只能更加兢兢业业，期望有一天我有能力为柳家增加财富来偿还这一切。当然也没必要跟花姐多说什么。
　　 花姐倒是越来越像个慈母了，竟然问起我衣服够不够穿，天凉了别感冒了。我抬头看了看天，太阳没有从西边出来啊。不过，这种改变不难接受，我们甚至像别的母女一般挽着一块逛街。花姐是不是上了岁数，环顾四周只有我是她的亲人了，然后有了恐慌感吧。奶奶依旧很慈祥，柳叔很好哄，至于那个黑面煞，反正很少照面，暂时忽略。柳家越来越有家的味道了。我上班下班，忙时加班，还要准备论文，别的先不考虑。
　　 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这类的巧事，同事说，公司新来一个员工，刚大学毕业，但是履历很丰厚。然后我就见到了汪洋，没有一点悬念。我心说，要是电视的话，怎么着也该安排两集，千回百转，擦肩而过，然后在某一个特定的场景相遇了，然后旧情复燃。或者可以编成，分手后汪洋忽然发现已经不能没有我，爱我爱得入骨入髓，然后追来了。而事实是，汪洋是通过网络应聘，然后面试进入的柳氏公司，他并不知道我在这实习。不管怎么说，作为校友，作为学妹，作为先进公司的熟人，于情于理我都该请他吃顿饭，或者说是尽地主之谊。
　　 饭桌上汪洋一本正经地说：“花媚儿，我正式向你道歉，如果我以前对你有什么伤害，我很抱歉，那都是不成熟的行为，我们都是成年人，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
　　 哈，他以为他是谁，是不是每个被他甩的女孩都该寻死觅活的，或者会惦念他一辈子，这自信真够可以的。他以前一直叫我子衿，说我的本名太旖旎，让人觉得不是良家妇女，今天连名带姓地叫我，看来这一页是彻底翻过去了。
　　 我也豪气干云地说：“汪洋师兄，感谢你在大学期间的照顾，以后你就是我大哥了！”
　　 故人相见分外欢。
　　 汪洋的出现在公司引起不小的震动，公司的女孩子们春心勃动，问明白了我跟汪洋没有那层关系，我的闺蜜忽然多了，大家似乎一夜之间都跟我很熟似的。这个说“媚儿，今天有没有空，下班一起去逛街”，那个说“媚儿，一起去吃饭吧”，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些的胆大直接就说：“媚儿，引见引见吧。”我还真没想到，汪洋这么炙手可热。汪洋倒是没把谁放在眼里，偶尔带我去吃个饭，聊聊天。在这个城市他暂时就我这一个熟人，我反倒觉得如今的关系比学校那会自在多了。汪洋说话还是很风趣的，有时聊着就想岔了，难道这是要重新开始恋情的节奏？可我仍旧是身家不清白的女孩啊。那个朴素雅致的南方的家庭大概只在我梦中出现过一回吧，但是这不妨碍我跟汪洋交往。有时彼此没有企图心，单纯的交往反倒更令人愉快。而且有了汪洋这块挡箭牌，我身边安静了许多。但是我也很注意，一定在九点之前到家，这个时候通常柳伟伦还没回家，我不想跟他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