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又是一年秋草黄(散文)
秋雨飘过眼前的窗,将一丝忧伤染在了瓦缝里的那棵小草。
我认为,最伤感的草,莫过于眼前的这种。他长在古老的青灰色的弧形的小青瓦的缝隙里,根基很浅,命运很苦,没有几个人瞅上一眼。即使鸟儿,即使蝴蝶,甚至螳螂,都不会青睐它。就在空荡荡的天空下,就在贫瘠瘠的屋顶上,一岁一枯荣。虽然苍凉,却将梦想年复一年写在每一缕春风中,留在每一滴夏雨中,凋落在每一片秋霜中,最后,被冬雪打扫得干干净净……
或许是一阵风刮来的,或许就是哪只鸟儿不经意间带来的,更或许是多少年以前建房子的时候就已经被瓦匠抹了进去,随着岁月的消逝,包裹着的一层泥土溜走了,于是,他重见天日,懵懵懂懂就长出了芽儿,长成了叶儿,又拾起那个“绿遍天涯”的梦想。
在我的遥远的记忆中,时常摇曳在眼前的,就是秋天最早变黄的,在小青瓦的缝隙里挣扎的那种被叫做鸡毛草的小草。这种草,平凡得即使在那个贫困得连烧柴都不多的年代,竟然没有人愿意把他拿来烧火做饭。因为,他不仅长得像鸡毛,而且像鸡毛一样,稍微有一点火星,就灰飞烟灭。
天边的月儿又圆又亮,鸡毛草的身影羞答答地落在那片灰色的瓦上,露水滴下,如同我的思念,化作了泪滴,带着我回到了记忆中的童年。
鸡毛草,路边也有,甚至一片又一片。鸡毛草真的很像微型的谷子,叶子像,穗子更像。时常吃不饱,总也吃不好的年少的我,多么希望路边的鸡毛草能突然长大,长成谷穗那么大。妈妈的粮袋里就不会空瘪瘪的,父亲的肚子里也不会咕噜噜的。当读到八路军是靠“小米加步枪”打败了日本鬼子的时候,真的好羡慕。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对于我的家来说,似乎哪一样都少得可怜,甚至一无所有。
鸡毛草唯一的作用,恐怕只有小孩子把它的穗子抽下来,盘成一个圈,然后两个圈套在一起,一抽一拉。抽拉的时候,很容易扯断,因而必须小心翼翼。不是东西贵重,应该是我们幼小的心灵之中,潜藏着一种小小的善良,或者更多的是小小的哀愁——生活,经不起撕扯与折断。
每年,当秋花惨淡,当西风浩荡,鸡毛草就瑟瑟发抖,满脸的仓皇,浑身上下,迅速变黄。这个时候的夜晚,也格外的长,格外的凉。
父亲在昏暗的油灯下,抽着最劣质的旱烟,眉头锁得很紧。一阵烟雾,从父亲的嘴里缓缓流出,升腾。我听到了,在这呛人的浓烟中,包裹着父亲无限的惆怅,无限的悲凉。人们常说“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可是在父亲这里,过年,就等于“过关”,过“难关”。
几十年后的今天,父亲总是摇着头说:“唉,那时节,怎么就过成那个熊样了呢?”每年,每天,父亲最多能挣一毛二分钱。邻村最差的也能挣一块钱,因为人家有着独一无二的石碃,可以出产大量的石条,换回大量的钱财。
每当父亲点着香烛祭拜祖先的时候,我就想,咱的祖先为啥就不选个好地方呢?后来学到个成语——“人杰地灵”,我总觉得应该颠倒过来,“地灵”才能“人杰”嘛。
我们就像瓦缝里的小草,出生在贫瘠的土壤里,总也走不出窘迫的路途,虽然小草的梦很圆很远。
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像母亲的心一样凉的窗。窗棂很朽烂了,用铁丝缠着;玻璃很破碎了,用胶布粘着(胶布应该是母亲跟在医院里工作的表姐要的)。母亲的眼眶里,似乎永远是泪水,到了秋天特别的多。粮袋里几乎没有细粮,粮囤里的粗粮也不多。母亲捏着手中的毛票,数了又数,盘算了又盘算。擦去眼泪,脸上泛着红晕:“够了,过两天兔子毛也能卖两个钱,孩子们的衣服有着落了。”
父亲的烟袋里不再冒烟,咳嗽了几声:“嗯,我再编些篓子和盘子卖了,又能填补点儿。”
屋外,鸡毛草在秋风中颤抖,无声无息。屋里,爹娘继续着疲惫,无怨无悔。这样的秋夜,数得过来有多少;这样的疲惫,数得过来有多少?
我不知道屋外的鸡毛草落下了多少的哀愁,我知道屋里的爹娘吞下了多少的苦恼。躲在煤油灯下书写未来的我,从来不敢正视爹娘的脸庞,因为我承受不了爹娘的辛劳与疲惫。爹娘映在土墙上的身影,就像两座大山,压着我幼小的心灵,秋夜难眠。
当第一缕秋阳斜斜地照在鸡毛草上的时候,父亲早就走向了田间,他不想把一年的希望丢撒一点儿。当第一阵秋风缓缓地将鸡毛草的种子摇落的时候,母亲早就把没有香喷喷却热腾腾的饭菜端在了我的面前,她把明天的希望寄托在了儿女身上。
鸡毛草摇落的种子,随风飘走,离开了贫瘠的屋顶。在路边,在河畔,甚至在华丽的公园,一年又一年,享受着爹娘或许永远也享受不到的灯红酒绿。
又是一年秋草黄,梦,将我带回那面苍黄的老墙。老墙上也有不少的鸡毛草,在秋风中早已失去了翠绿,消陨了笑颜,似乎对经年的辛酸已经从容地接受了,故而也看不出有什么楚楚可怜。淡定地摇落着一粒粒成熟的种子,让风儿,让鸟儿,让雨儿带走吧。
忽然,有一粒种子落在了脚下,很熟悉的样子。他懂了,那是漂流天涯的儿女送回来的慰藉。他欣慰地伸出一片叶子,将那粒种子敲落墙头,随着一阵秋雨,走了……
八十多岁的爹娘坐在老墙下,眼睛迷离着,那是盼望儿女回家的眼神啊,我时常无法正视。想起那句歌词:“童年的记忆岁月里晃,阿妈的叮咛响在耳旁。归乡的路呀越来越长背起我的行囊向远方。想家的夜晚饮尽凄凉,梦中的我又睡在毡房。”
爹娘放飞了我们,却用一根看不见的线儿将我们牵挂。回家,是儿女的渴望;回家,是爹娘的安康。“又是一年秋草黄,遥望家乡鸿雁行行。”
回家吧,母亲的身躯不再高大,父亲的个头更加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