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有负债。张招弟出院回到家里，脸色黄白，非常憔悴。说话声音很沙哑，低哑得几乎是声嘶力竭的那种，让听她说话的人都担忧的难受。
　　 突如其来的灾难，又使李凤霞全家笼罩在沉闷压抑中。张招弟虽然说话极其费劲，但其他方面还行。调养两个月后，她慢慢地又像健康人一样下地干农活了。孩子要养，还要攒钱还账，日子精打细算地过。
　　 知道了张招弟的病情，周新强非常难受，可他不能有丝毫的流露，更不敢明着去帮助张招弟。他决定瞅着合适的机会，给张招弟一点钱，能尽点微薄之力帮她一点。一天中午，周新强假装去张招弟家借东西用，看到家里就张招弟一个人在家烙煎饼，就迅速塞给她一个纸包，没等张招弟反应过来，就快速离开了。张招弟打开纸包一看是钱，数了一下是六百块，心里一热，眼睛湿润了。顾不得多想，赶紧小心谨慎地把这钱藏好，只有自己知道。不是女人贪财，许多的时候男人舍得为女人花钱，是对女人的爱的另一种体现。因为，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个人的血汗，只有真心爱一个人才会舍得为这个人花自己的血汗。
　　 张招弟刚生病时，马全友还有所收敛，几乎没大吵过。平常人家，夫妻吵架多数都是因为生活拮据压力过大，便接一些小事宣泄出来。张招弟的病情医生早已告诉马全友，不敢保证癌细胞没有扩散，心情愉快，注意保养，应该没为题，如果再复发，就麻烦了。再者就他家的经济条件，也无力再负担高昂的治疗费，这次就是因为没钱再住院才无奈出院的。马全友心里极其郁闷，迫于压力，他有所收敛。
　　 一天晚上，他又去他爹家了，喝了一些酒后就和他爹那边的邻居一起打麻将，凌晨一点多才回家。第二天早上醒来，张招弟已经去做早饭去了，小儿子新新还在熟睡。马全友起床穿鞋的时候，发现他的拖鞋不是同一双，一只一个样，他疑心顿起，光着脚提着拖鞋去质问张招弟：“这鞋怎么会一只一个样？！我早就知道你嫌弃老子了，平时碰你你跟个木头似的，说！昨晚哪个野男人来了！张招弟看着地上两只不一样的拖鞋，也很纳闷，但她听到马全友的辱骂，不由地火冒三丈，端起灶台上半盆刷锅水就泼向马全友，两人打了起来。张招弟当然不是马全友的对手，左眼角被马全友一拳打得青紫，可怜的张招弟骂不出大声来，气急地坐在地上嘶声裂肺的哭，用手使劲捶打自己的胸口。等李凤霞和十八爷从田里回到家里时，马全友已不知去向，三个丫头都上学去了，只剩下张招弟抱着新新在院子里哭。她声音嘶哑，邻居们都没听到，小新新不知所措，怯生生地一会喊一声：“妈妈。”用小手去擦张招弟脸上的泪水。李凤霞见状，明白了发生了什么，气得她去马全友的爹娘家去告状，面对劣性的儿子，马全友的爹娘也没办法，只得大骂马全友，并且不住地给李凤霞赔礼，马全友蹲在石磨旁边，脸上冷沉，不吭声。
　　 十八爷看到女儿的样子，心疼而无奈，去了大门口蹲依在一棵树底抽起了烟袋锅，冉冉的青烟没有驱散他心里和脸上的愁云。
　　
　　 第十九章
　　 晚上，张招弟搂着新新睡觉，三个丫头睡在堂屋西头张招弟婚前住的那间屋里。看着熟睡的小儿子，张招弟默默地流泪，在儿子的脸上头上轻轻地亲吻，心里纠结。回想马全友的为人，自己的病情，一种绝望陇上心头，像一团乌云，而且越来越浓，直至吞没了她。面对心中的抉择，她还是止不住流泪，直到哭累了，疲乏了，才睡着。
　　 第二天早上起来，有点阴天，田野里有薄雾，露水很重。李凤霞决定不去干活了，想去赶集，把家里攒下的鸡蛋和地里一点韭菜一起卖了去。就在李凤霞准备动身时，张招弟把她喊进堂屋，把周新强给她的钱给了李凤霞，撒谎说是怕马全友偷去打牌，让李凤霞给保管。留给孩子们交学费用，李凤霞也没多想，就匆忙赶集去了。
　　 吃好早饭，张招弟让十八爷去大队部商店帮她买一轴线，顺便把新新也带去玩，她好做家务。等到十八爷刚出家门，张招弟就拿出农药，把半瓶敌敌畏喝光了，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黄底碎花的上衣鱼白色裤子，蓝色牛仔布的布鞋，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流泪。
　　 等到十八爷带着新新回来，一进院子，他就闻到一股敌敌畏的味道，接着他看到了猪圈旁边的空药瓶和张招弟的表情，十八爷慌了，声嘶力竭的大喊：“小丫喝药了！快来人啊！”那喊声都变腔了。十八爷边喊边跑出院子去呼喊邻居来帮忙抢救张招弟。周新强正好在院子里做家具，听到呼救，他第一个跑到张招弟家，紧接着又来了好几个壮劳力，找来平板车，把张招弟拉上车去医院。张招弟拼命地挣扎，不愿去医院，连续从板车上翻掉下两次，周新强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了，使劲抱住张招弟坐在板车上，大伙才拉起板车一路轮流小跑，奔医院而去。
　　 由于刚才拼命挣扎，也许是药力发挥了，张招弟有些精疲力尽了，不再挣扎。几个壮劳力都大汗淋漓，走到一半路程时，张招弟感到烧心的难受，头晕想吐，他使劲捏着周新强的手两下，躺在他怀里望着他，声音嘶哑地说：“新新，新新。”然后就说不出来了。到了医院灌肠的时候，张招弟已毫无反抗之力，最终没有抢救回来。
　　 从医院回来，周新强拉的车，随去的汉子个个脸上悲哀，周新强的脸上更显痛楚。到了院子里，好多邻居都来了，张招弟的二婶子马秀花也来了，平时凶悍的她也哭了，打来水给张招弟洗脸，和别人一起给张招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张招弟静静地躺在板车上，脸上黄白，嘴角还有抢救时弄破的血痕，一股农药味还弥漫在院子里。擦洗好了，人们把张招弟放在了一张小床上，这时，三个女儿放学回来了，知道妈妈死了，她们放声大哭，小新新面容呆滞的看着姐姐们们哭，他还不明白死的含义！在场的邻居都心酸流泪了。
　　 过了不久，李凤霞赶集回来了，看到院子里的情景，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大哭：“小丫，我苦命的丫啊！”刚哭两声就昏死过去了。邻居们赶紧跑去大队部找来诊所医生，给她针灸，才把她弄醒，醒了她又放声大哭，哭声的悲切，让在场的人又一次泪流满面。
　　 虽然已过处暑节气，气温仍不低，尸体不能久留，要尽快火化，再加上张招弟父母都在，属于少亡鬼，长辈们议定：下午就火化，明天出殡。这时马全友才回来，他打完架就去了他爹家，事后他才知道：是自己打麻将回家时自己穿错了另一个人的拖鞋，他自知理亏也没回家给张招弟道歉，依旧在他爹家呆着。这天也去赶集去了，是邻居告诉他张招弟喝药死了找他回来的。他看到张招弟躺在小床上，表情悲切地走到床边，跪下哭了。十八爷含着眼泪抡起了扫帚，对着马全友劈头盖脸地砸起来，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发怒！让他打了几下，邻居就把他拉开了。队长陈贵生也来了，带领大伙合计分工去购置殡葬的物品，弄这弄那，周新强出力最多。
　　
　　 第二十章
　　 人，一旦死了，自己所有的悲痛都没了，而留给亲人的痛苦，却要很久才能慢慢地淡去。像是老天爷也感到悲哀，张招弟出殡这天，是个大阴天，云层很厚很低，让人们的心情更加压抑。
　　 因为张招弟太年轻，不能用喇叭，就在大门口西边搭了一个简易的灵棚。三个女孩哭声凄切，小新新手捧哀棍，跪在棺材前，不知道哭，表情有些怯生和不知所措。在场的亲邻无不心酸流泪。李凤霞的嗓子已经哭哑了，默默地流泪。十八爷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看上去非常憔悴，蹲在院子里的杨树下，腮边挂着泪水。马全有表情痛楚，也很憔悴，盘腿坐在四个孩子的旁边，守灵。要起棺下地了，只有马秀花大声地数落着哭，在一片悲哀之中，张招弟的灵柩慢慢远去了，人们又一次流下了同情的眼泪。
　　 埋好张招弟，大家又忙着帮助李凤霞收拾院子，送还借来的桌椅板凳和盘碗。所有事情处理好后，人们陆续散去了，李凤霞的院子显得非常凄冷。马全友躺在床上，闭着像死的一样不吭声，是悔恨还是悲哀只有他自己知道。十八爷表情悲戚地缓慢而用力地扫着院落里的垃圾，希望扫去院子里的阴霾，让阳光早点出来。等所有事情处理好，临走时，陈贵生把李凤霞搀扶到堂屋坐下，安慰了几句，无奈地叹息着和周新强一起离开了。
　　 周新强和陈贵生是最后两个离开张招弟家的。回到自己的家里，周新强在院子里坐了好久，抽了好多烟。到了晚上，他一个人去了汪塘南边的那片小树林，蹲依在那棵他们曾经相拥相吻的那棵小树的根部，他哭了。在那里呆了很久，他连续抽了两根烟，心情平静了许多，才起身回家。
　　 进了家门，他藏起了所有的悲痛，平静的面对妻子。屈红梅看得出他很疲惫，轻声地对他说：“洗把脸早点睡吧，这两天忙里忙外的，够累的。”周新强微笑一下，轻声地说声谢谢。说谢谢不是出于礼貌，他是真心地感谢屈红梅，感谢这个善良的女人。
　　 洗漱好躺在床上，周新强的脑海里又浮现了张招弟在去医院的路上用力地捏他的手对他说话的眼神和她最后的话：新新，新新。他觉得张招弟似乎在暗示他什么，还是她最牵挂最放不下新新呢？他反复想着，半夜了这才睡着，这两天他几乎都是失眠的。
　　
　　 第二十一章
　　 张招弟死后，马全友酗酒后无处发泄，就找三个女儿的事，也不舍得打她们，就是找点她们的小错发脾气，摔盘子或碗，或者酒后自己大哭。吓得女儿们不敢喘大气，但他从来不嚷小儿子新新。平时，高兴就搭理李凤霞，不高兴就当没看见她和十八爷。看在死去的女儿和孩子们的份上，李凤霞也不计较，依旧辛勤劳作，替女儿养孩子。
　　 真是祸不单行，就在张招弟去世半年后，李凤霞经常觉得胃胀。俗话说：十人九胃。刚开始，李凤霞以为是受凉了，消化不良，就去大队的诊所买点药吃。吃药也见效，并且有所减轻。又过了一段时间，又胀的难受，再吃药，没有效果了，就去乡医院打盐水，打了几天效果也不好，这才去县医院检查。检查结果主要的病不是在胃里，而是肝癌晚期。医生没有告诉她实情，只是建议她住院治疗，并让她准备一万块钱。李凤霞听了，恳求医生说：“大夫你告诉我实话吧，我家很穷，再者我家我也指望不上什么人了，求求你告诉我实话吧，我好安排后事。”说着她哽咽了。医生见状微笑一下，宽慰她说：“你也别灰心，只要精神上放的开，回家好好养着，别干重活了。”其实，医生凭经验已经知道：她最多只能活三个月了。
　　 李凤霞是个精明的女人，她已从医生的话里知道自己得的是坏病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情反而没有多沉重了，就觉得自己背了快一辈子的一个重包袱马上就要卸下了，她就可以彻底地解脱了。她没有告诉十八爷她的病情，告诉他也没用，反而多一个人担忧。
　　 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晚饭后，李凤霞精心梳洗一番，去了陈贵生的南院。虽然过了立春节气，依然春寒料峭，出了门她感到有点冷，打了个哆嗦，双臂抱在胸前才觉得暖和一些。
　　 到了大门口，李凤霞看到只有陈贵生一个人在院子里拾掇，堂屋门外一盏十五瓦的灯泡显得十分昏黄。见她推门进来了，陈贵生愣了一下，马上又微笑了。进屋插好门，李凤霞立刻主上前抱住了陈贵生，抱得很紧，似乎她的手一松开，就会失去他了似的。陈贵生感到有点异常，带点诧异地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李凤霞把脸埋在他的怀里，默默地流泪了，过了一会她才抬起头，擦干了眼睛，强装平静地说：“没事，好久没抱你了，太想你了。”是的，自从张招弟死后，他俩一直没在一起过。陈贵生没有再多想，想亲吻她的嘴唇，李凤霞避开了。“怎么了？”陈贵生不解地问。李凤霞微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自己解开衣扣躺到了被窝里。她没让陈贵生吻她的嘴，是担心会传染他，她心里明白，但陈贵生不知道。辗转缠绵之后，李凤霞再一次用赤裸的身体贴紧了陈贵生的身体，在他耳边轻声地说：“谢谢你这么多年对我这么好，下辈子你娶我吧。”说着，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陈贵生以为她还没有走出张招弟去世的悲痛，就没有多想，也抱紧了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李凤霞好想躺在这个温暖的怀里，永远都不离开，但她知道，这将是她最后一次拥有他了。心中的难舍和伤感让她的泪水止不住地默默流淌……
　　
　　 第二十二章
　　 慢慢地，李凤霞常常觉得很累，以前劳累，睡醒一觉就歇过来了。现在的累歇不过来了，而且日渐消瘦，但腹部却明显变大了，吃一点饭就感到撑得慌，烟也不抽了。她难受从来都忍着不说，闲下来就坐在院子里出神，似乎在想事情，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三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十八爷醒来，见她还没醒，知道她昨晚上说有点难受，就没喊醒她，想让她多睡一会，自己去做早饭了。等到十八爷做好早饭喊她吃饭的时候，没有应答，十八爷仔细查看，李凤霞已经死了。十八爷哭了，边哭边去找人来帮忙处理后事。
　　 李凤霞的殡事又是队长陈贵生给操办的。于公于私，他都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李凤霞的死，他心里的痛不亚于十八爷，只是他只能藏在心里。马全友披麻戴孝，也尽了儿子该有的形式。在亲邻的一片叹息声中，李凤霞入土为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