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落雪的日子，父亲去了；第二年菊花初开，我有了儿子。祖孙俩正像一个站点错开的两列火车，前者已发出，后者尚未进站。如今，儿子长得比我还高，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而父亲离世已近二十年。看见儿子，我就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他当年曾经说过的那些“掉渣”的老土语。
　　 父亲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农民，一辈子与黄土打交道，死了也埋在了黄土里。父亲早年因为家里穷，没有读过几年书，用他自己的话说：“斗大的字不识半升，只要不是‘瞪眼瞎’就行了。”“斗”和“升”是从前计量粮食的单位，十升为一斗。字如斗大，不识其二十分之一，极言认字的有限。“瞪眼瞎”则是说眼瞪得怪大，却像瞎子一样看不见一个字，有时，又说成“瞎字不识”。
　　 记得父亲生前最爱看的书是《农家历》，他也会写简单的字。那些年，日子过得比树叶还稠（愁），柴米油盐酱醋茶，每天要做的事，他都记在他的那本书上。父亲的字我见过，大而懒散，硬邦邦的，力透纸背，像干柴棒拼成的一样，但看得出来，每个字的一笔一画，他还是很认真的，特别是“我”字右上方的那一“点”，爷爷教我要“点点如桃”，可父亲却写得像一根砸下去的棒槌。
　　 父亲虽然文化不高，但一有时间他就督促我读书识字，他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我知道这是爷爷教他的“湿气帯臭气”的老东西，便满不在乎。父亲看我不在意，话锋一转，又回到了他那老土语：“不好好学习，只能像我一样‘打牛腿’。”当然，有时也说成“打坷垃”。“牛”是当时耕地的主力，经常走在田野地沟里，“打牛腿”就是跟着牛走。“坷垃”是地里的土疙瘩，种地前为了保墒，通常要打碎这些干硬的“土疙瘩”。“打牛腿”和“打坷垃”，明显都是“下地种田”的意思。
　　 父亲是当时生产队的“车把式”，但不是那种赶大车的，而是赶一种雪橇似的牛驴车，我们都叫那种滑行车为“驮车”，把“赶车的”叫做“使唤牲口的”。或许是劳动中养成的习惯，他管小孩子能干活了说成是“该上套了”，把做工中调皮捣蛋不好好干叫作“踢套”，把最后急着结束猛地一使劲叫作“慌地头”。“套”是从前使唤牲口时所用的绳索、挂钩、夹板、笼头和梭子之类的东西，“上套”就是将这些东西加在牛或驴的身上，意思是要下田干活了；“踢套”是指牲口不服管教，一打一弹腾，来回踢束缚在它身上的那些家伙；“慌地头”则是指牲口在耕地或耙地时所表现出的一种特殊现象。
　　 在我早年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在忙，有时忙不过来，一时起了脾气，见我走路东倒西歪或干活临不住“趟子”，就会骂道：“看不见呀，咋着，戴着‘碍眼’呢？”“碍眼”是一种用于遮挡驴眼的幕布。驴子非常警觉，不能见一点风吹草动，拉磨的时候，必须用一块深色的布遮住眼睛。“戴碍眼”，其实就是说长着眼睛看不见，就是像驴一样遮住了。有时听到骂声，我干脆就不干了，父亲更生气，愤怒地说：“管不得了，还尥蹶子！”这“尥蹶子”也是当时一种通俗的说法，它是指牲口一蹦一跳挣脱了“套”，溜之大吉，就如“撂挑子”，干着干着，因生气或不满把活推到了一边，走开不干了。
　　 记得往往在这个时候，母亲就出现了，她走过来对父亲说：“他还是个孩子，拿他撒啥气？来，我帮你！”父亲看看母亲说：“你不用‘护犊子’！”回头又对我说：“撒欢去吧！”“犊子”是牛犊子的减缩。成语里有个“舐犊情深”，老牛以添小牛的毛表示深刻的爱恋，常用来比喻人之“爱子”或“护子”，“撒欢”原指骡马或牛羊因兴奋而连跑带跳极为活跃的样子，有时还伴有长鸣或大叫，多用来形容小孩子尽兴地玩耍。
　　 爱玩是孩子的天性，我小时候就特别贪玩。夏天天热割草回来，我常和小朋友们一起到坑里洗澡，可有一次因捡拾爬蚱皮（蝉蜕）去到河沿，经不住鱼戏清水的诱惑和同伴喜乐玩耍的感染，便跳进了汤汤的流水之中，结果被父亲发现了，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在要脱下鞋子打我屁股时，我滑脱了，只听父亲说：“跟个泥鳅样，‘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不用你‘没耳性’，说你跟‘驴身上搁钉’样，就是不听，孩子乖，有你吃的亏！”
　　 现在想想，父亲的这段话，我相信“和尚”与“庙”的俗语大家都知道，和尚住在庙里，纵然躲得一时，但终究还要回来，形容无法脱身或难以逃避。“没耳性”就是没记性，我原以为是“没耳醒”，心想耳朵一直就没睡，父亲大概是说我装着听不见吧，但这“驴身上搁钉”，我真不知道说的啥，感觉好像只是在骂，可骂直接说成“驴”不就行了吗？还“搁”什么“钉”？后来我反复琢磨，终于弄明白了。驴的脊骨窄，经常打滚，毛皮光滑，加之“钉”整体又为圆柱状，容易滚动，放在驴子身上根本就放不住。“驴身上搁钉”只是一种形象说法，意思是话说了就说了，好像“钉”搁在驴身上，当即就掉了。
　　 当然，那一次我没有挨上打，我一蹦子跑到家躲在了奶奶的怀里，父亲悻悻地看着我，发狠誓说：“别叫我抓住你，拧成麻花，打成筛子眼！”奶奶说：“你敢，我先把你打成豆腐渣！”听着奶奶的话，我心里乐开了花。父亲说的“麻花”，现在是一种特色小吃，一般是把两三股条状的面拧在一起用油炸制而成，多形容拧了又拧，弯弯曲曲的。“筛子”是从前用来拾掇或过滤粮食的器具，在乡间常见的有竹制和铁制的大小两种，最有特色的部位是底部细小的孔或眼儿，奶奶说的“豆腐渣”是磨豆腐剩下的残渣，其特点就是细碎和松散。
　　 时间长了，我发现父亲说话时总好“打比方”，而“打比方”时却很少用“像”、“好像”或“仿佛”之类的比喻词，通常就是那老一套，“跟……样”的句式。譬如，他说人长得“高”或“瘦”都是“跟麻杆样”，见人喝得大醉便说“跟烂泥样”，看到妹妹头该洗了则说“锈得跟谷疙瘩样”，看到我的书没整理好就说“乱得跟麻茬样”。“麻杆”是指麻剥了之后剩下的白亮亮的杆子，修长得像一根细细的竹竿。“烂泥”就是稀泥，抹到墙上也糊不住，形容人喝得酩酊大醉，摊在地上，扶不起来。
　　 “锈”原本是说铁器的，这里用来比喻沾染泥土或渣滓的头发很形象。“谷疙瘩”就是谷穗，谷穗子籽粒密密麻麻，一疙瘩一块，很是饱满的样子，用来形容女子该洗头时发辫的情形很生动。至于“麻茬”，我现在还没弄清是“青麻根”还是“芝麻”的下截。“青麻”剁掉的根，只能做烧柴，无论是翻晒还是堆起来，都显得很零乱。“芝麻”腿子高底不齐，提取芝麻杆的时候，削取或留下的茬口深浅不一，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乱”字。
　　 有一次，父亲正忙着，他让我帮奶奶抬水，无意间我从乱棍堆里抽取一根，有些曲折，慌着就去了，回来的时候，正好遇上父亲，父亲笑着说：“看你啥材料，弯得跟狗腿样。”初听我还以为是说我弯着腰不好好抬了，我立马硬起了腰，父亲指了指我和奶奶中间，我才知道他是说那根抬水棍的。“材料”原本是用来制作器物或产品的物质，而父亲所说的“材料”则是指做人的材料，即本事或能力。“狗腿”即狗的四肢，好像天生就弯弯的。我对“狗腿”没有研究，只是俗语里有个“狗腿子”的说法，电影电视里多为汉奸的形象，一幅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的模样。
　　 父亲也知道他的脾气不好，常说自己天生倔强一副“驴脾气”，他让我不要向他学，和人说话要温和，切记动不动就“戗茬”、“一斧子俩橛”的，遇事要想开些，不能做“榆木疙瘩”。“驴”是一种畜力，有“叫驴”和“草驴”之分，“叫驴”脾气最怪，叫声“吼”得很长，干起活来好使犟劲。土地下放之后，我家曾养过两头“叫驴”。“戗茬”是说茬口不顺，比喻意见不一致或说话故意对立；“一斧子俩橛”，一根棍，一斧子下去，停停两截，形容说话斩截，不留接口，不留余地。“榆木”是从前乡间常见的一种树，木质坚实，榆钱可食。“榆木疙瘩”指榆木的分叉处，肯綮交错，常用来形容大脑迟钝或不开化。
　　 生活中父亲教育我，也通常离不开他的那些老土语。譬如，他让我要学会敢于承担责任，就说遇事当前不要“一推（退）六二五”，面对困难要想到“四两拨千斤”、“麦秸垛怪大，只能喂牛”；做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能“留话把”，让人说“生成那狗肉上不了桌”。有时扫着地还不忘说：“扫帚响，粪堆长。”我早年跟着爷爷学过算盘，知道“一退（推）六二五”是“九归算法”中的一句口诀，“一除以八”在算盘中的表示就是“退位六二五”，比喻一推或一退到底。“四两”和“千斤”相比，力量悬殊，要想以小取大，必须借力巧为。
　　 至于“麦秸垛”，则是收麦后剩余的麦瓤子堆起来的草垛，在当年那段岁月里主要是用来喂牛的，多大的麦秸垛最终还是被牛一口一口地吞掉了。“拿得起、放得下”，一般是说有多大的力量就拿得起多大的东西，既然拿了就能放下，常用来形容人敢作敢当、当机立断；“话把”又称“话柄”，“留话把”即留下供人拿来做谈笑资料的言论或行为。“狗肉”是上等的美味，又是冬天驱寒之物，历来为人们所喜爱。关于“不上桌”，据说是北宋崇宁年间有人上书言“狗居戌位，为陛下本命，宜行禁止”，宋徽宗遂降旨禁止杀狗，京师狗肉绝迹，于是，代代相传，才有此说。
　　 父亲的老土语，尽管土渣渣的，但很朴素很实在，充满了智慧和哲理，它是农耕时代生活的反映，它是土生土长的最本色的生活语言，有着它自身生长的土壤和环境，随着时代浪潮的滚滚向前，随着农业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推进，一定会有很大部分必将淹没于历史的大潮之中，但有些语言经过改造和提炼，赋予了新的内涵，既幽默风趣又生动形象，如“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猪鼻子插葱——装象”等等。
　　 这些天，我正在收看中央一套黄金档播出的红色电视剧《长征大会师》，面对张国焘的拥兵自重，在革命的紧要关头，一代伟人毛泽东说：“出水才看两腿泥。”儿子一头雾水，问我这句话是啥意思，我说“出水”是指事情到了最后，“两腿泥”说明是真正地实实在在地下了水，不是一只脚在水里，另一只脚还在岸上，更不是一般地浮在水面上。在给儿子讲说的过程中，我不禁想起了爱说老土语的父亲，脑海里浮现出了父亲裤管挽得老高正在寒风里沤麻扒垛的情形。
　　 是人民创造了历史，我的老父亲只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普通劳动者的一员，他随着他的那个时代一同去了，而他的那些老土语经常会萦绕在我的耳畔。有人说：“忘记了历史就意味着背叛。”没有继承就没有发展，老子、儿子，我在中间就担当起了历史的责任，我要将父亲的那些充满智慧的老土语及他的勤劳品质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