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在不在？他在不在？我反复问着自己，差点撞在院子里的那棵核桃树上。我希望他死，希望永远不再见到他，希望在我的世界里，他不曾出现过。我知道，我此刻的想法大逆不道，但我也只是想想而已。他不可能从这个世界消失，我也没有能力让他消失。这个家，虽然是我的，也是他的。但我，只是这个家的附属品，他呢？是这个家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在，她也在。他们都在。
　　 我撑好自行车，取下书包，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书包很重，仿佛要把我压垮。书包里书和本子的比例严重失调，我不知道作业本都到哪儿去了。每次的作业我都是交了的，但每次课代表发本子都没有我的，他们就说我没交。每次我都是不停地写，一边看着书。但每次，我都不能让我写的那些字进行到作业本的最后一页。仿佛那些作业本，就是个无底洞，我只能停滞在开头。而书上的字，就算写千遍万遍，我也永远没有办法将它变到心里去去。书和作业本，在我的眼前，不停地变换着，一会儿是面目狰狞的妖怪，一会儿是狐媚妖冶的精灵，我的眼就花了，我的心就乱了。有时候，书会变成他，也会变成她，变成他们。
　　 “宝，回来了。”她每次都叫我宝。其实，我很希望她能叫我宝墨。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个孩子了。但她总是说，宝啊，你再大，都是妈的宝贝。老师说，我的名字是班上最好的，宝墨，宝墨，如果是墨宝就更有意义了。同学们都笑，我也跟着笑。我觉得老师和同学们都傻，宝墨和墨宝有什么区别呢？还不是和把猫叫个咪咪一样的道理吗？
　　 她进来了，手里端着饭，给我递在手里。
　　 我接过饭，一股熟悉的味道钻入我的鼻孔，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她抚摸着我的头，说，“宝啊，慢点吃，小心噎着，不够还有呢。”
　　 “今天怎么样，没被人欺负吧？”她问着每天重复的问题。
　　 “没有。”我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又说，“有。”
　　 “是谁？给你老师说没？”
　　 我摇了摇头。我想说要是告诉老师，欺负会变本加厉的。老师能一直跟着我吗？能陪着我回家吗？而且，他们在欺负我的时候，会提前警告：要是告诉老师就挨打。
　　 “你咋这么不争气？我给你说过，一个人要学会坚强，不要怕。学校有老师，有校长，你怕什么？你跟那些不好好学习的，不要打交道。学的多少没关系，总得学点做人的道理吧。我知道你比别人笨，这个你也知道，但也不能笨得不知道反抗吧？……”
　　 她一直说着，我一直点着头配合着。她这样的话，说过无数次，我都能背下来。刚开始，我知道那是她爱我，对我寄予了厚望。但这样的话，现在成了一种负担，让我痛苦。我想赶她出去，但我不能，如果她不说了，那就是她对我彻底失望了。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我会寂寞，会害怕。痛苦比寂寞和害怕能好受些，寂寞害怕的时候，我会胡思乱想。
　　 “嗯咳——”客厅里看着电视的他咳嗽了一声。他经常这样，他一这样，她就走了，停止了对我的说教。我庆幸他的咳嗽，没有了她的说教，我耳根就清净了。我也害怕他的咳嗽，他的咳嗽，会让我心颤动一下，马上会从胡思乱想中回到现实。可是，她刚才说话的时候，我并没有胡思乱想，我只是静静地听，安静地笑，放心地吃，可是，为什么他的咳嗽，让我似乎觉得自己刚才是在梦里呢？
　　 她走了，端走了我吃完饭的碗，临走叮咛了一句：“写完作业早点睡。”
　　 望着房顶吊得高高的节能灯，灯光里，浮现出一张张让我生厌的脸，他们狂笑着，伸出细长尖锐的魔爪，向我扑来。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我希望我真的被他们抓起来，抓进那束灯光里，再也不回来。可是，好久，他们还是没下来，我还是依旧坐在床沿上，孤独袭来，寂寞狂舞。
　　 我站起来，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纸箱。纸箱里，有我念过的书，写过的本子，还有，还有几个装着白色液体的瓶子。我拿出一个瓶子，拧开盖子，将鼻子凑在跟前，嗅着。一股扑鼻的味道袭来，我醉了，真的醉了。随着这浓烈的味道，我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我自己的世界。我看到，安阳款款向我走来。安阳是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女生，男生都喜欢他，喜欢和她说话，喜欢看她笑。安阳也是一个开朗大方的女孩，也很喜欢和男生说话。那天早上，我去得很早，那天轮我值日。我拿上扫帚，就去打扫清洁区。可是，在教室的后边，我看到了有两个人抱着，抱得很紧。我走到他们跟前，问：“谁？你们干啥呢？”两个人一惊，立马分开。在昏暗的灯光里，我看清了，他们一个是班长史道明，另一个就是安阳。安阳捂着脸，走了。史道明看着我，骂了一句：“你有病啊！”然后，史道明绕到我身后，抬起腿，踢了我一脚，也走了。我拿着扫帚，怔怔地站在那儿，脑海里全是他们抱在一起的情景。我有病！我有病吗？
　　 整整一天，我没写一个字，老师讲的内容，我也一个字没听进去。坐在凳子上，我才感到了屁股隐隐发疼。史道明，这小子，下脚还真重。好容易捱到放学，我没有向他们一样一窝蜂地涌出教室。我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安阳就走在我的前面。我想追上去对安阳说，我也喜欢她，我还想告诉她，早上的事，我不会给任何人说，包括老师。安阳似乎感觉到我在她后面，加快了脚步，追上了前面另一个女生，两个人勾肩搭背说说笑笑地走了。
　　  
　　 二
　　 车棚里，只有我一个人的自行车孤零零地呆着。我把书包放在车子前面的网栏里，用脚把车撑蹬上去，两手稳住车把就准备走。咦，怪了，车子怎么不走，是被什么勾住了吗？我回头看去，是史道明。他两眼喷着火，一只手拉着自行车的后座。
　　 “干什么啊，班长？”我笑着问，声音很小，蚊子似的。
　　 “今早的事，我饶不了你！”史道明咬着牙说，还朝我挥了挥拳头。
　　 “我没给别人说，也不告诉老师的。”我说。
　　 “没给别人说，不告诉老师，你以为这样我就会饶了你吗？没门！”史道明一用劲，我的自行车就“哗啦”一声倒在地上。他朝地上“呸”了一声，扬长而去。
　　 我不知道怎么回到家的，满脑子都是安阳的影子，满脑子都是史道明怎么收拾我的情景。其实，我不怕史道明，我只是不愿意伤害安阳。
　　 我想起了小时候，那时我在五年级吧。我去邻居家玩，去找比我低一级的伙伴青可。青可不在，我就去问他的妈妈。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青可的妈妈在床上躺着，一双眼瞪得老大，嘴里吐着白沫，一双手抓挠着胸膛。胸前的衣服已经被她撕开了，露出了雪白的肌肤，还有两个大奶子，颤微微的，似乎要掉下来。雪白的肌肤已经被她抓挠得道道血痕，红得耀眼，红得吓人。床底下，还有一个瓶子。看到我，青可的母亲腾出一只手来，指着我说：“药……药……”
　　 我慢慢地走近，捡起地上的药瓶，不知道是要给她还是拿走。正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她的手，一把抓住了我。我一下子倒在床上，我的头埋在她的胸膛，我闻到了一股从来没闻到过的味道，女人的味道，也有一股血的味道。我吓得大叫一声，挣脱开了她的撕扯，惊慌失措地跑回了家。我钻进自己的小房子里，还抱着那个捡起来的药瓶子。
　　 后来，妈妈告诉我，青可的妈妈死了，喝农药死了。妈妈还说，青可的爸爸在外面有了女人。我想，如果当时我不那么害怕，我不捡起那个扔在床下的瓶子，青可的妈妈是不是就死不了？那个瓶子，一直被我藏在床下。我不敢跟妈妈说我见过青可的妈妈，那个时候，青可的妈妈还没死，但她已经喝了药，快死了。从此，我的脑子里就不断地出现青可的妈妈临死前的样子，还有那软乎乎的一对奶子，还有胸膛上道道血痕。我闭着眼能看见，睁着眼也能看见，我被这样的情景折磨着。我也不敢和青可去玩了，虽然时间不长青可就走了。听说，是被他爸爸带走了，去城里的学校念书。
　　 路的两边，有很多树，苹果树、梨树、桃树，我看着它们发芽、开花、结果，看着它们在萧瑟的秋风里，叶子一点一点地落光，直到整个身子变得光秃秃的。有时候，那些光秃秃的枝干上，会挂着一个瓶子。瓶子里装着剩下的药，像牛奶一样。妈妈说，那是故意挂在那儿，杀菌用的，也是为了防止被人偷食果子的。可我一看见那样的瓶子，就会看见青可的妈妈站在树下，伸着手，对我说：“药……药……”不能让瓶子挂在那儿！不然，青可的妈妈会来找我的，我想。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会偷偷地把那些瓶子取下来，装在书包里带回家，和我从青可家里捡的那个瓶子放在一起。这样就好了，青可妈妈的冤魂看不到这些瓶子，就不会来找我了。其实，挂在树上的瓶子并不多，给树打的药，一般都不多买，够用就行了。
　　  
　　 三
　　 下午上课的时候，安阳最后一个走进教室，眼圈红红的，好像哭过。她，被谁欺负了吗？这一节正好是班主任的课，可千万不能让老师看见安阳哭过。不然，老师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然后，还会说一大堆和上课无关的话。安阳是个女孩子，一定会受不了。
　　 老师进来了，我们互相问了好。老师看着我们坐下了，就喊了一句：“宝墨，站起来！”
　　 我吓了一跳。本来我是一直低着头的，一点准备都没有。如果我一直看着老师，就一定会发现老师一进教室，那火辣辣的目光就瞪着我，也不至于被吓得胆颤心惊。站起来的我一脸茫然地看着老师，等待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在我的记忆里，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就像我每次回家，见到他，我就觉得暴风雨要来了。从小到大，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做出那么多让他生气的事情。记得小时候，我不小心打碎了碗，吓哭了，看着他，我多希望能得到一声安慰。可我等到的，是两个耳光。我趴在地上，可怜巴巴地瞅着他，就算哭也不敢出声，只能任泪水默默流淌。后来，我就经常挨打，似乎成了让他发泄的对象，出气的筒子。我怕他，就像老鼠怕猫一样。
　　 “这个纸条是你写的吗？”老师的话打断了我的回忆。我抬起头，看到老师的手里举着一张纸条。
　　 我写的纸条？我又一次蒙了，这是怎么回事？
　　 “安阳，我爱你。宝墨，2015年10月22日。”老师读着纸条上的内容。同学们的哗然伴随着我的愕然，还有老师的愤然，一起在教室里躁动着。后面老师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了，我只觉得脸上有一团火在燃烧着。我看了看不远处的安阳，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趴在桌子上委屈地哭了起来。我又看了看史道明，他正盯着我，那目光，满含怨愤，似乎我真的夺走了他的心爱之物。
　　 “宝墨，你乱看什么？怪不得你的成绩这么差，原来你一直想着这些龌龊之事！这么美好的年纪，就让你这么徒然浪费，你对得起父母的养育之恩吗？你对得起老师的谆谆教导吗？”
　　 老师的话，句句扎心，我低着头，羞愧难当。宝墨啊宝墨，你完蛋了！我在心里一个劲地埋怨着自己，老师的话，我根本听不进去。我只觉得自己沉没在一片汪洋里，我看到青可的母亲向我伸着手，索要我拿走的那半瓶药。
　　 我想起了她对我说过的话：“宝墨啊，我在这个家的地位，就靠你了，可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啊！你看你哥和你姐，学习又好又懂事，考上了好学校，也有了好工作，还把我当亲娘一样看待。可你呢？脑子笨不说，还整天惹事，你不要怪你爸打你，不要怪你爸恨你！你一天不成器，就别想着让你爸对你好！唉，我就不该要你啊……”
　　 是啊，她就不该让我来到这个世上。可我明白，作为一个因为不能为丈夫生一个孩子而被抛弃的她，是多么希望能有自己的亲骨肉啊！另一个男人接纳了他，给了她爱，给了她家，还让她有了我。我的到来，曾经给这个家带来了欢笑，但同时，也带来了困窘。还好，失去了亲娘但很争气的哥哥姐姐，给这个家带来了希望，带来了光明。可是，我怎么努力，怎么向他们看齐，却都是徒然。她说，是因为我小时候，一天深夜忽然发高烧，为了让我发汗降温，就把炕烧得热热的，被子捂得严严的。天亮了，我还是高烧不退，她才叫回了他，去了医院。医生说，再晚来一会，我就没命了。她说，我的脑子，大概就是那会烧坏的。她说，我刚学说话，第一次开口叫的是爸爸。可是，他却瞪了我一眼，吼了一声：“你个傻子，能叫爸啦！”然后，我就哭了。从此，我再没叫过爸。后来她一直在我跟前唠叨，孩子，他是你爸爸呀，你爸是高兴啊！激动啊！他说话声就那样大嗓门啊！你就再叫一声吧，孩子！可我眼里含着泪，望着他，战战兢兢。
　　 是啊，他是我的爸爸。以后，他会在她没在的时候，揪着我的耳朵，说：“傻儿子，叫爸，叫爸啊！”每每这时候，我就会坐在地上，双腿乱蹬，哇哇大哭着。他会踢着我的屁股，喊一声：“滚！我有儿子，有女儿，才不稀罕你叫爸呢！”
　　 以后，我就学会了逃离，逃离到外面找那些同龄的伙伴玩耍，直到她满村喊着把我找见。可是现在，那些朋友都不见了，他们都去了别的地方上学。他们会像哥哥姐姐一样，考上大学，找个好的工作，开开心心地过完一生。和我一起留下来的，老师说我们都是社会的渣子，社会的负担。即使我们是朋友，也是狐朋狗友。但有时候，老师也会苦苦地哀求我们，好好学习吧，孩子，你们这样下去，让老师寒心啊！可是，没有用。我们依旧挥霍着大好年华，浪费着如花岁月。我对她说：“妈，我不念书了，我要去学一门手艺，我不是念书的料。我学了手艺，就能养活自己，老师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呢。要不，让哥哥带我走吧。”可是，我的话根本没有用。她会抚摸着我的头，流着泪说：“孩子，你还小，书，先念着吧，多认几个字也没啥坏处。妈就你一个亲骨肉啊，妈舍不得你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