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旺下坎，用手指放在那老人鼻孔前试了试，还有气，骂道：“太狠心了，明明有气，就扔下不管，这不草菅人命嘛。”扶起老人，背起就走，谁知太急，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老人的左小腿磕在石头上，受了伤，往下滴黑血。传旺没注意，慢慢爬上坎，让老人在路边靠石头坐着，自己站在路边朝来的方向张望，焦急地等待路过的车子。
　　 在这没有人烟的大山之巅，自从半山腰上的高速公路开通以后，这盘山路上车辆稀少。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没见一辆车经过，传旺心急如焚，不时掐老人的人中，呼唤老人，想把老人喊醒。山下隐隐传来车子的轰隆声，传旺惊喜，连忙站在路边翘首以待，十几分钟后，一辆大卡车轰鸣而来。传旺高兴得挥手拦车，那车不减反快，嗖地一下冲过去，扬起漫天灰尘，铺天盖地地把传旺和老人裹在其中，迷得睁不开眼，传旺气得直跺脚。一辆小车过来了，传旺干脆站在路中间挥手，那车嘎地刹车，摇下窗，探出一个长发的头来，怒斥道：“干嘛呢？有病。”车绕过去，又走了。传旺愣了半晌，义愤填膺，急得直掉眼泪。
　　 不知又等了多久，终于来了一辆面包车，传旺跪在路中，大喊：“救命啊！救命啊！”面包车缓缓停下，车上就一个乘客，司机走下来问：“兄弟，怎么啦？怎么啦？”“我妈病了，快不行了，求你送他到医院，救救她吧。我给你钱，我给你钱。”传旺泪流满面地说，掏出几张红票子晃了晃。
　　 “兄弟，快，快扶你妈上车。”司机一看老人病情紧急，催促传旺。老人一上车，就向县城疾驰而去。一个多小时后，赶到县医院，司机帮忙一同把老人背到急症室，求大夫急诊。传旺交费办手续，把带的五千多元全部交了，跑上跑下，累得直喘粗气。经诊断，老人得了脑血栓，幸好流了部分血，幸好及时送医院，否则，老人就没救了。
　　 传旺坐下来歇口气，忽然想起没给司机车费，慌忙寻找，早没了司机的踪影。心想，还是有好人嘛，这给了他些许安慰。一弯腰，手机掉地上，捡起来想给老婆打电话，但钱没了，咋向老婆交代，三儿等这钱救命呢，不禁愁眉紧锁。开机，没电，回到病房给手机充电，心里忐忑不安，老担心三儿的病，希望医院大发慈悲，不要停药。
　　 老人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已输液用药。大夫说，一两天内还得做手术，需要人照顾，可一直由传旺伺候，也不是长久之计，得赶紧通知她的家人。传旺在老人身上翻找老人的手机，拿来一按，没电，好不容易向病友借来万能充电器，给手机充电。传旺心里急，不停地看老人的手机，十几分钟后，开了机，按上面的号码，逐个打过去。有的，一听不是老人的声音，骂他是骗子，要去告他，把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有的，摁爆了，就是不接，直到夜里，打了十几个，总算打通了，是老人的儿子接的，老人的儿子谨慎地问明了情况。没多久，院长领着几个大夫来到病房，向传旺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像警察审犯人一样。而后，院长立即打了电话，一边打电话，一边低头哈腰，像下级向上级汇报工作似的。最后院长在电话里笑容可掬地说：“……我院高度重视，立即组织了我院最得力的专家，对老人家进行会诊，制定了完善的抢救方案，经我们全力抢救，老人家已脱离危险。我们已给老人安排单间，派经验丰富的陪护人员精心伺候。郭主席，你放心，我亲自安排的。好嘞，郭主席，再见！”
　　 而后，老人住进了单间病房，由护士专人陪护，不停有大夫进来察看病情，询问情况，就连院长也来过几次。他们都小心翼翼，凝神静气，像伺候大人物似的。第二天，传旺正为三儿的药费犯愁，护士叫他去收费处，他吓了一跳，以为又要交钱，昨天才交了五千，怎么完得怎么快？心里七上八下。来到收费处，里头的工作人员，把昨天交的五千元钱一分不少地退给传旺，前后变化如此之大，传旺一头雾水，惊讶不已，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看病不要钱？！
　　 传旺来不及多想，拿上钱马不停蹄地跑到五楼，急忙往512病房走去，未到门口，看见老婆坐在过道上唯一一张病床的床沿上抹眼泪。“樱子，你在这儿哭啥？咋不进去？”
　　 “你死哪去了？打电话关机，也不管三儿的死活。”樱子抽泣着。
　　 “我手机没电。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搬出来了？”传旺看到病床上躺着三儿，惊讶问道。
　　 “护士说，医院病床紧张，要三儿搬到过道上。谁让我们没交钱，人家在赶我们走，昨天就吊了两瓶盐水，今天都这个时候了，没一个人来瞧一眼。找他们，没人搭理。”樱子泪流不止。
　　 传旺听了，心凉了一大截，泪水刷地滚落下来，擦干眼泪，安慰道：“没关系，别哭了，我去交钱。”说完下楼去了。交了费，传旺去值班室找主治大夫询问三儿的病情，大夫说：“我实话对你说吧，你要有心里准备，你儿子的病很不容乐观，最多几天，不要再花钱，花也白花。”
　　 “意思是没治了？”
　　 “没治了。”大夫斩钉截铁地说。
　　 传旺缓缓走出值班室，坐在门外过道的椅子上，两手捂着眼，把头埋进两膝内，悔恨的泪水从指缝间汩汩而出。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三儿，是他无能，没钱救活三儿，越想心越疼。须臾，发疯似的跑进值班室，扑通一声向那大夫跪下，哭丧着脸说：“大夫，你救救我儿子吧，药费我已交了，求你救救他吧。”
　　 “你起来，别这样。我们当医生的，哪能见死不救呢？你儿子的病，就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大夫把传旺扶起来。这时进来一个年轻女人，好奇地看了传旺一眼，而后对大夫说：“大夫，向你咨询一件事。”
　　 “什么事？”大夫和蔼地说。
　　 “我儿子说在他死后，愿意把他的器官捐出去，让他的生命在别人身上得以延续。”那年轻女人平静地说。
　　 “可以。”大夫答道。
　　 传旺惊讶地瞅了一眼那年轻女人，那女人虽一脸憔悴，但并无悲哀。这深深触动了传旺，他走出门去，在过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那年轻妈妈的话一直在脑海里萦绕——生命延续——捐器官——延续生命。
　　 六
　　 三儿死了，带着无限的悲哀和留恋，去了天国。樱子趴在三儿身上嚎啕大哭，哭肿了眼，晕了过去。传旺沉浸在极度悲痛之中，泪流满面，深深自责。把能用的器官都捐了出去，让三儿的生命以另一中方式延续下去，他们的心稍稍释然。
　　 三天后，老人醒过来，感到十分诧异，说自己明明记得被扔在路边的沟里，怎么又躺在医院里，是谁救了他？传旺和樱子去看望老人时，见里头一屋子人，听大夫说，老人已醒过来，没什么大碍了，他们就悄悄地走了。
　　 为了感谢救命之恩，老人的儿子通过传旺在医院留下的信息，找到传旺，要给他一大笔钱，表示感谢。传旺说啥不要，憨厚地说：“我救人不是为钱，见死不救，怕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他们了解事情的经过后，非常感动。几天后，村干部把一本崭新的户口薄送到传旺手上，从此，传旺一家告别了黑户人口，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了。传旺纳闷，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然把他的户口办好了，还叫人送上门来。好事来了，一件接着一件，挡都挡不住。
　　 十多天后，老人出院了，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拜访她的救命恩人——朱传旺。在孙子的陪同下，给小孩带了好多吃的和玩的，不畏艰难，爬到山上，来到传旺家。一看传旺家的境况，心酸掉泪，久久沉默不语。老人第一眼看到憨厚实诚的传旺，打心眼里喜欢他，拉着他的手说：“孩子，你们受苦了。”
　　 “老人家，我们不苦，只要有地方居，有饭吃就行，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传旺高兴地说。
　　 “还老人家老人家的，叫我娘，做我干儿子吧，不，亲儿子。”老人笑开了花。传旺用手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犹豫不决：“这？”
　　 “咋的，不愿意？做我儿子，亏了你？”老人嗔怪道，“管你愿不愿意，你这个儿子我认定了。叫我娘。”
　　 “娘——”传旺轻轻叫了一声，害羞得脸红了。
　　 “嗯——”老人高兴得合不拢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老人悉悉索索从身上摸出一个包裹，递到传旺手上，要传旺打开。传旺一脸疑惑，打开，原来是一沓钱，估计有一万元。“这是干什么？”传旺不解。
　　 “傻儿子，给你的。”老人慈祥地说。
　　 “老人家，这个我不能要。”传旺把钱塞到老人手中。
　　 “咋啦？你是我儿子不？儿子是不是该听娘的话？拿着。”老人有些不高兴，把钱硬给了传旺，语重心长地说，“儿子啊，再苦，大人能熬，可不能苦了孩子。你看看你们住的，穿的，吃的，你说，你对得起孩子们吗？”
　　 传旺低下头，老人的话触动了他柔软的心灵，想起三儿的死，心酸，眼睛又湿润了，喃喃地说：“那就谢谢娘。”
　　 “谢你个头，一家人哪有这么客气的，听起来太生分。”老人笑道。老人真是个喜乐之人，给人亲切之感。
　　 “哎呀，这山上太苦，你们干脆搬到镇上去。我那儿有好几间空房子，与我住一起，我还能帮你照看孙子，儿媳你呢，做点小生意，不比在山上强？”老人停顿了一会，恍然大悟说，“对了，我大儿子在省里当大官，我要他给你安排工作，别下煤窑，太辛苦。”
　　 “娘，这山上有祖上留下的老房子，有田有地，再说，父母都在这山上，我们下山了，他们怎么办？”传旺动情地说，“至于工作嘛，别难为大哥他们，我在矿上挺好的，娘，你就别操心了。”
　　 “儿子，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下不下山，我不勉强你，你想好了，啥时候都可以，我家的门随时为你敞开着。工作的事，由不得你，我说了算。”老人说话做事干净利落。传旺欲言又止，他不想拂了娘的好意。
　　 晌午了，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传旺说：“娘，留下来吃饭吧。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娘不要嫌弃。”
　　 “看你说的，娘第一次来，哪有不吃饭的道理，你们吃啥，我就吃啥。嘻嘻。”老人真逗，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了。传旺悄悄把樱子拉到屋里，低声说：“你去村里借几个鸡蛋，没菜咋行？对了，再借点米，今天别吃土豆，好好招待娘。”樱子嗯了声就从后门出去了。
　　 “你俩嘀咕什么呢？”老人好奇地问。
　　 “没什么。娘，我陪你说说话。”传旺坐在老人身旁，坐在屋檐下，凝望对面连绵的大山。阳光下，大山既清晰又缥缈，若远若近，像一副淡淡的山水画卷，让人遐思，悠远。
　　 过了几天，老人打来电话，给传旺找到了工作，跟一个大老板干建筑，当小包工头，管理几十号人干活。老人的意思很明显，让传旺从小做起，会了，再干大的，最后单干。传旺欣然应允，可又顾虑重重，不知如何向我开口，他不想离开我。
　　 当传旺找到我欲说还羞时，我笑曰：“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腼腆得像个大姑娘。”
　　 “干娘非要我去干建筑，我，我。不过，大哥有恩于我，我不想离开大哥。”传旺吞吞吐吐，继而又安慰我，怕我难过。
　　 “我明白你的意思，人往高处走，既然有好机会，你就去吧，不要顾虑太多。毕竟干煤矿，是没法子的事，稍有门路的人，是不会下井干活的。但你考虑清楚，社会复杂，人心难测，在外头小心上当受骗。”我心里十分难受，但又不便强留他。
　　 “大哥，如果在外头混不下去，到时我想回来，大哥还给不给我机会？”传旺眼巴巴地看着我。
　　 “给，当然给，在外头呆不下去了，回来就是，大哥想着你。”我强装高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后天。”说完走出门去。而我愣坐着，忘了起身送送他。一会，传旺折返，高兴地说：“你看我这记性，忘了一件要紧的事。我有一个好哥们，听我说起大哥，想来这儿干，行不行？”
　　 “他原来是干什么的？”
　　 “哦。他是干煤矿的，在井下干了十多年了，井下这些活，他都会，比我强多了。你见了，保准你喜欢。”传旺一扫刚才的阴霾，眉飞色舞起来。
　　 我求贤若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要那人尽快过来。他叫谢东文，山里人，果真如传旺所言，他不但是干活的一把好手，而且有山里人的性格，率真，实诚，我直接要他当班长。
　　 传旺三天两头来电话，说他当了小包工头，干得风生水起，赚了一些钱，说话有点文绉绉的，少了当初的豪放和直率。我替他感到高兴。谢东文常请我喝酒，只是不像传旺那样提一瓶酒，坐在草地上海阔天空的胡喝，胡侃，而是在饭店里静静地喝。虽然，谢东文常为我出头，对付那些不安分的工人，是我身边的“老虎”，但我总忘不了传旺，忘不了他那憨憨的形象，他是如此合我的脾性。一想起他，我就会轻轻叹气。
　　 岁月如梭，一晃半年过去了。那天，我在办公室上网浏览，难得清闲一下，这时，响起敲门声，我说请进。门开了，传旺走了进来。我吃了一惊，站起来迎上去，高兴地说：“来，来，请坐。不先来个电话，搞突然袭击，今天怎么有空？”我给他倒了一杯开水，放了一撮毛尖茶。
　　 “大哥，你太客气了。”传旺见我亲自倒茶，不好意思。
　　 “传旺，最近怎么样？突然造访，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吗？”我坐下后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