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花花
1966年冬,花花站在山坡上,远远望着那只有柳城十分之一大小的山坳皱了人生中第一次眉头。那时正值傍晚,槐花村整个笼罩在袅袅炊烟里,在淡色的余晖下,像一匹掩藏在密林中的兽,用生满铁锈的口一张一合地呼吸着。
作为一个作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花花知道,一旦进入到这里,无疑是落入布满尖刺与荆棘的深渊,将永无翻身之地。但骄傲不允许他认输,他没有回头之路,只能死死咬着银牙,踏着泥浆,一步一步向前方行去。
槐花村地如其名,村口屹立着一片庞大,状似蘑菇的老槐树。这些老槐树据说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在这儿,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年岁。它们是槐花村的路标,也是平安的象征。分配给花花的住所,在村子的尽头,离这片槐花树最远的地方,那里也是村子里唯一一头牛的牛棚所在。花花是城里人,就算下放到乡下,也无法改变他不会务农的事实,饲养牲畜是细致活,但也是最不花气力的活计。
同住牛棚的,还有个20岁左右的大男孩,叫墨墨。墨墨是从别的村子一路乞讨过来的,大约小时候受过伤,脑子不太灵光,见人就嘿嘿傻笑,连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前些年,他刚到村子的时候,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衣裳破烂得像挂面挂在身上,光着的两只脚灌满了厚厚的泥垢,整个人冻得直哆嗦,村里人见他可怜,就让他在村子里安了家。
槐花村村长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隐约知道花花是因为政治立场被流放,虽然没有笑脸相迎,却也未对他横眉竖目,神情淡然地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后不疾不徐离去了,花花这才有时间打量他的新家。先前在屋外,花花就注意到小木屋刻满风霜的痕迹,十分陈旧,估计从前是谁家的柴房,临时充当了他的住所,现今一看,果然不出所料,屋子里横七竖八躺着树木的残肢,蜘蛛在上面结了网,网了厚厚一层灰。花花咳嗽了几声,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等待收拾完毕,月亮也高高挂上了枝头,望着一尘不染的屋子,花花又犯了愁,干净是干净了,可睡觉问题如何解决,总不能直接躺地上吧?想了想,花花决定到牛棚去捧些稻草,好歹也铺个床将就一晚。小石子铺就的小路还沾着雪水,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青色的光芒,映得牛棚都明亮了几分。这是花花初次遇见墨墨,那个瘦长的身影,此刻正蜷缩在牛棚的一角,乌黑的碎发遮住小半张脸,胸口起起伏伏,偶尔发出一两句呓语,显然睡得不太安稳。
难怪这么长时间没见到这传说中的邻居,原来他竟是一直睡在牛棚里,与牛作伴!花花惊讶的同时又有些心疼,此时早已步入深冬,前几天还下过一场大雪,花花裹着厚厚的大衣都有些经受不住,更遑论长时间待在这四面透风的棚子里。花花有心帮助这个可怜的人儿,可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又无奈叹了声气,只得轻手轻脚为他盖了些稻草。
第二天一大早,花花被哞哞的歌唱唤醒。走出门去,墨墨正双手捧着番薯啃得正欢,见到花花,赶忙递了一个,冲着他嘿嘿直笑:“稻草……给……嘿嘿……稻草……”
花花哑然一笑,这是在感谢他昨晚的行径呢。别人都说墨墨是个傻子,对他敬而远之,可花花却觉得,墨墨只是不大会说话罢了,真正的傻子,哪里会猜想到是谁给他盖稻草的呢。“我叫花花,你叫什么名字?”
“花……花?”墨墨摸了摸头,“花……小……花……墨……小……墨……嘿嘿……花……小花……墨……小……墨……”
花花觉得,这一路的风尘仆仆,都在这充满童真与诚挚的笑容中消失殆尽。
花花提水将牛洗刷干净,又劈了些柴火,才慢悠悠地牵着牛往山坡上走去。此时是冬季,山坡上的草并不茂盛,多数是翻着泥土的荒地。花花到达半山坡休息的时候,裤腿已沾满了泥。
午饭只能挖些树根草草解决,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以后要一直在这里生活,可现在不是播种作物的季节,更何况他一不曾下过地,二没有种子,花花急得搔头抓耳。不过这个问题并未纠结花花多久,晚饭时分,村长又来了,还带来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混合着玉米和番薯的甜粥。
原来村子里一直没有教师,眼看几个小孩子已经八九岁了,还和他们的祖辈一样目不识丁,村里人商量之后,决定请他这个作家在放牛之余教教几个小孩子,一天提供两餐饭作为报酬,来年还赠送他一些花生的种子。花花略作沉吟,觉得此法可行。如今这个年代,虽然知识是原罪,但花花一直坚信,唯有知识才能改变思想,才能见识到更广阔的天地。用他的强项去创造几个孩子不一样的未来,还能换取温饱,何乐而不为呢。但花花还是提出了一个要求,他希望墨墨能够跟孩子们一起学习。村长在他再三保证会看好墨墨,不让他吓到几个孩子后,犹豫着答应了。
鸡刚打鸣时,天还未亮。为了节约时间,花花总在这个时辰摸索着上山,割上满满一背篓青草,避免牛饿着,上午正是记忆因子活跃的时辰段,用来教学刚刚好。木匠在花花来之前已经打造好了几张木桌,又打磨了一张青石板作为黑板,至于笔,烧得黢黑的木棍正好派上用场。村里用来召开村会的屋子充当了教室,木匠将木桌搬过来时,花花拜托他打造两张木床,当然,木料由他借斧头去山上砍伐回来。花花在见到墨墨住在牛棚时就动了心思,自己的屋子虽然不大,但摆两张小床还是绰绰有余的。
过了大约一个月,木床做好了。这一个月里,墨墨很乖,每天都端坐在教室的最后,倾斜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认认真真地听花花讲课,从来不曾添过麻烦。只是,一个月下来,墨墨并没有学到多少,别的小孩都会写几百个大字了,墨墨翻来覆去却只会写一个字。其他小孩当着面嘲笑他,不知道他听懂了没,也不搭理他们,招牌式的嘿嘿傻笑着,在地板上一遍又一遍写那个他唯一会的字,“花”。
花花认定劝动墨墨放弃牛棚,转而跟他住在一起,少不得要多花费一番心思,却不料他才大概比划了一番,墨墨就明白了,高兴得手舞足蹈,频频冲他点头。这还不够,傻乎乎收拾好自己的木炭,就要往小屋去。
花花一个人独居惯了,加上一个墨墨多少会有些不习惯,墨墨现在就如花花的影子,花花去哪,墨墨就跟到哪,就连每天下午的放牛时间也如蛆附骨。好在墨墨是个乖孩子,没有大人那些弯弯道道,叫他做事从不推三阻四,每天都快乐地笑着,像一个真正幸福的人那样。
原本因政治一蹶不振的花花在墨墨的感染下,对未来的生活重新燃起昂昂斗志,枯燥,繁复的日子一点一点绽放出美丽的光彩。在这个动荡的年代,能获得安宁,对于花花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局。但好景不长,1968年10月,中共中央在北京召开了第八届十二中全会,宣布以叛徒,内奸,工贼的名义将刘书记永远开除出党!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得到消息的花花当即失声痛哭,革命同志不怕风里来雨里去,不怕刀山火海,不怕枪林弹雨,就怕晚节不保,更何况,还是那样一个为人民为国家呕心沥血的开国元勋!到夜半,花花哭得再流不出一滴眼泪,郑重地拿出珍藏的钢笔和白纸,连夜奋笔疾书,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刘书记蒙受冤屈,尽管人微言轻,尽管这么做可能会给他带来无可估量的后果,他也要“为刘书记洗脱罪名”尽一份绵力。
第二天下午,村里来了一伙中年人,他们分成两拨,一波在村子里到处张贴“打到一切牛鬼蛇神”的横幅与小报,一波问明了花花的住址,直奔小屋而来,开始了搜查。等将屋里为数不多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后,他们终于搜索到一张泛黄的刘书记的画像,画上用方正的楷书写着一行小字:向伟大的刘书记致敬!中年人这下来了劲,认定花花就是反革命,应该受到最严厉的惩处。他们一把将画像撕了个粉碎,这还不够,又准备动手将花花五花大绑,带回城里游街。
单纯的墨墨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见到一伙人冲进来,不由分说砸了他的家,还用绳子捆住花花,要带花花走。墨墨大急,一边用手推抓住花花的人,一边还大声嚷嚷着:“坏蛋,不准欺负花小花,坏蛋……”
花花敢拍着胸脯保证,这绝对是墨墨有史以来说话最流利的一次,可惜,他没办法为他庆贺。他只能焦急地大吼:“墨墨,这不关你的事,你快走。”现在花花的心里别无他求,只期待别因为自己而连累了墨墨。但墨墨是个傻子,哪里听得懂,就算听懂了,又哪里会走,他见推攘没用,凭着一股蛮力,对着中年人的手臂恶狠狠咬了下去。中年人吃痛,嘴里嗷嗷乱叫,也不再去管花花,对着墨墨就是一阵拳打脚踢。其他人见状,也一窝蜂围住了花花和墨墨。
花花是一身伤被拖着回城里的,在局面变得无法控制,鼻腔开始涌入浓稠的血腥味时,本就因透支而疲倦过度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晕倒在地。
狱中的生活比想象中更加难熬,除了遭受辱骂和鞭挞外,还有永远干不完的脏活累活,唯一的放风时间,却是挂着横幅游街,继续遭受不明真相的群众的指指点点。好在,人们在毛主席的正确教育下,并未对他投掷鸡蛋与石头。
1969年11月,刘书记惨死的消息被狱卒说漏嘴,传到花花耳中。翻案无望,信仰已死,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在持续的苦难与折磨下,花花无数次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却没能得逞。最后一次,花花瞅准空隙,正准备挣脱桎梏,撞向厚厚的白墙时,一道挣扎着的微弱的声音如平地轰雷穿过嘈杂的人群炸响在耳边。
虽然时隔良久,但花花还是听出来了,那是墨墨的声音,他在坚定执着地叫着“花……小……花……花……小花……花……小花……”一声比一声顺畅,一声比一声高昂。
人群中,花花一眼就认出了墨墨。墨墨的头发快触摸到肩膀,油腻腻乱蓬蓬地散在脑后,身上的衣服就像刚到槐花村时一样,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墨墨瞧着花花看向了他,又往前挤了挤,花花这才注意到,他的脚一瘸一拐,走得十分吃力。
很难想象,一个傻子,一个一穷二白的傻子,他用时多久,走了多远的路,经历了多少坎坷,才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最想找到的人!
“墨墨。”花花的眼眶湿润了,他知道,这腿是因他而瘸的。花花突然不想死了,他在心里发誓,若有朝一日沉冤得雪,他要去找墨墨,他要照顾他,要一辈子都跟他生活在一起!
从那以后,花花每天的放风成为了他和墨墨最为期待的时间。有了牵挂,有了活下去的欲念,花花颓唐的精神好了不少,偶尔竟然会嘴唇微扬。而墨墨,因为又见着了花花,挨家挨户敲门,被骂神经病,被驱赶,被殴打,终于求得好心人为他剪了头发,还施舍了一件旧衣裳。这样的日子仿佛又回到当初在槐花村放牛的时候,虽然较那时辛苦许多,见面的时间也少得可怜,但他们的心却因着冰冷的生活而靠得更近!
1979年,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和中央组织部终于决定对刘书记一案进行复查。平反有望,花花一瞬间年轻了好几岁,13年,他望眼欲穿,做梦都期待着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这如何能叫人不心生雀跃!最重要的是,还差一点点,只要一点点,他就能再次站在阳光下对着墨墨微笑。
1980年,中央政治局决定撤销强加给刘书记的“叛徒、内奸、工贼”的罪名,恢复他作为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和无产阶级革命家、党和国家的主要领导人之一的名誉。
这一天,花花抱着墨墨喜极而泣。他的罪名如今成为坚持正义的光环,他的作家身份也已经恢复。过去和他疏远的朋友邀请花花重回原来的工作岗位,甚至许诺只要他愿意,升职加薪不在话下,但花花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了婉拒,如今,他只想回到槐花村,和墨墨一起过从前放牛的日子,对于他来说,经历过大起大落,悲欢离合,重归平淡的生活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结局。
花花和墨墨受到槐花村村民的热烈欢迎,这里的人们远比外面淳朴,善良。那一片槐花树开花了,洁白的槐花缀满枝头,在空气中弥漫淡淡的香。花花和墨墨并肩躺在山坡上,望着蔚蓝的天空,漂浮的白云,不知不觉睡熟了。
我的祝福先送到,
一送喜气步步高,
二送福寿星高照,
三送连连好运交,
四送财宝身边绕,
五送烦恼都扔掉,
一年更比一年好。
祝写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