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去年(小说)
大概在两点四十五分左右,嗯——应该就是这个时候,我做了个梦,梦里我儿子死了……正伤心,妈妈走过来提醒:你只有个女儿,哪来的儿子。荒诞的情景促使我对身处的境地产生了怀疑。于是,我醒了。
摸过手机,三点差十分。穿衣起床,打开窗帘是十二月下午的和煦暖阳,来到露台上更揣了一个冬天在哪里的欢乐疑问。收了晾晒的衣被,三点整,再次从手机里确认天气:晴,最低气温9度,最高17度,东风2到3级,空气质量优。最终确定,就是今晚了。
加热中午留下的饭菜,吃完这顿晚饭才三点半。磨蹭着在房间与客厅寻找可做的家务,目光所及之处全都一尘不染,是我早上打扫的,这份井然有序会保持到老婆回家之前。老婆嫁给我仿佛就是为了搞乱我精心摆放的一切,她一向不把换下来的鞋搁在鞋架上,从来不将洗干净的衣服叠好收纳进衣柜,永远不知道酱油瓶、醋瓶和料酒瓶对齐成一线看上去是多么赏心悦目。向她表达不满,她说:“谁让你这么会收拾。”言下之意,她的懒散和我的勤劳是天作之合。
一下子释然了,并且萌生出想象,如果这女人和我是一对勤快的小蜜蜂的话,那么家里每时每刻都会如眼下一样整洁无聊。
四十五分出门,五十五分到厂里。厂房寂静空旷,或者说萧条。在浴室里遇上了沙师傅,他在哗哗的流水和蒸汽的嗞嗞声里用体力工人的宽嗓门告诉我,“我十八岁进这里工作,到现在三十几年了,如果它明天就倒闭我不会有半点难过,唯一舍不得的就是这又大又烫的洗澡水,无论去哪一家高级浴场也不可能洗得这么畅快。”隔着蒙蒙水汽我笑了,依我对沙师傅的了解,他不可能去任何一家高档浴场洗澡。不过我认同他的说法,在这间满是水垢和霉斑的浴室里,曾经洗去我们多少的筋疲力竭, 并习惯了把洗澡水的温度当作回家前的感觉。
四点二十八分,考勤机前就有人在排队,他们和我一样早晨刷脸签到后就下班了,现在是八小时后的第二次下班。厂里没有订单,处于停产状态,领导颇为人性化地默许工人们早出晚归,我倒不抵触人脸识别技术造成的麻烦,颇有点心甘情愿的一天两次奔波在上下班的路上。走出厂门的工友们有的去送外卖,有的去开网约车,有的去超市公园放牧子孙后代……我去帮妈妈照顾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的爸爸。上午从厂里出来我直接到菜场买菜,然后去父母家烧饭、做菜、搞卫生、洗衣服、看护爸爸,我干得非常卖力,连地板上的一根头发也不放过,希望一上午过后就可以让妈妈轻松地过完一整天,但这只是一种理想,前提是爸爸不尿裤、不尿床、听话服药,用北京时间吃饭、睡觉。
我在下午一两点钟回到自己家里,睡一个午觉也就到了赶去厂里下班的时间。我运转在这持续了大半年的规律中,觉得自己已经过上了退休生活。
当然,三点钟吃晚饭不是规律。
从下班到再次出门还有将近两小时,为了打发这段时间我从电脑里找出了娄烨的《颐和园》,之前看过一遍,内容是精力无处发泄的年轻人相爱相杀的故事。我觉得这部电影看一遍是不够的,可能两遍也不够。电影放了一半过后,我开始做准备活动,拉伸腰背和腿部肌腱,赤脚在地板上小幅度地蹦跳……快出门时浑身已经发热,微微出汗。
六点半,穿上保护肌肉的弹力裤,换上汗衫,调整跑鞋鞋带松紧,戴上蓝牙运动耳机,打开手机里的跑步软件和音乐。开门,一头扎进了名不副实的寒夜里。尽管名不副实,我清凉的短袖穿行在三三两两的毛衣、棉外套甚至是羽绒服中仍然另类。
耳机里,伴我起跑的是“arrival to earth”——《变形金刚》的配乐。是一段大气磅礴的音乐,很有翱翔鸟瞰的感觉。喜欢这段音乐,尽管四十岁后不再爱看科幻题材的电影。拯救人类的激战早已变得幼稚,改变世界的想法也渐行渐远,有时甚至觉得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人世间以个人的能力连维护自己和家人都岌岌可危。好在眼下太平无事,我正处于迄今为止人生中最为安逸平稳的时期,必须小心!冥冥中维持现状的是种微妙的力量,谁都不知道怎样驾驭,唯一可做的就是小心行事。
必须小心,不能让音乐节奏带着我跑得太快或太慢,合理分配体能是打破纪录的关键;必须小心,还要踏准石阶和绕开前面携手挡路的老头老太,创造新纪录来不得半点疏忽。经过一百多米的人行道,下到街边花园浓密的树荫里,再进入凌公塘沿河绿道。这里的小路在树木、花草中蜿蜒起伏,没有车辆,是跑步的绝佳场所。最漂亮的还是那条并肩而行的河,眼下无风,光洁的水面映出另一片重力相反的河岸风光,打了蜡一般比空气中的视觉更清晰闪亮,热衷于从科幻电影中找茬的我却毫不抵御地倾心在这派魔幻王国的氛围里。
叫人鼻腔大开的乐声暂停,“你已经跑了1公里,耗时4分钟57秒。”跑步软件的第一次报时令人振奋,首公里就能跑进五分钟之内说明在家的热身运动起到了效果,也说明今晚的挑战有了一个不错的开端。
呼吸正常,肌腱正常,膝盖正常,胯骨正常……
上半年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会变成一个瘸子。我摔断了胯骨,骑山地车遇紧急情况前刹过猛,连人带车来了一个三百五十度的前空翻,十度之差用屁股落了地。在我二十五年的业余足球生涯中亲眼见过许多次别人的骨折,自己没伤过一次。在我告别球场的次年即可以骄傲地宣布:我也是摔断过骨头的人!
说出来被人笑话,当时我是骑车去医院看丈母娘,丈母娘在大年夜摔断了尾椎骨,那天是她做手术的日子,对手术怀有恐惧的老太太不信任自己的两个儿子,却对我的情绪安抚很是依赖,我自认为这种场合我必须到场,结果心理疏导师变成了病友。骨折真是太疼了!躺着不动疼,稍微一动要了命的疼。我都不知道丈母娘凭什么在我不知痛痒的话语中安静下来?只能是一个解释,她在反过来安慰我。怎么说我都是女婿,她不能把自己全部的疼痛化作情绪一股脑倾倒过来。丈母娘的体谅让我误以为我有化瘀镇痛的疗效。
一次巧合的受伤,一次巧合暴露——我一向的自以为是。
骨折第四天,我拄着拖把当拐杖把地板上和我对峙了几天的灰尘都给灭了,两星期后就没有不敢干的家务事了,一个月后又包下了父母家的清扫工作,一个半月时把家里的墙壁天花板粉刷了一遍……医生恫吓我,必须卧床静养三个月,不然会瘸,会留下病根,以后一下雨就会疼。我也的确害怕过,直到九月份伤处还在隐隐作痛,怕归怕,该做的事还得做,球场上当惯主力的人在家也甭想把我摁在冷板凳上。
“caresse sur iocean”《放牛班的春天》里小男孩一曲天籁之音响起,顿时耳清目明。五月买这部华为之前我很少听音乐,如今我的手机里存了三十几首歌曲,我几乎每天都听。虽然认不了几个英语单词,我的本地歌单里却全是外文,和看小说的口味一样,我不太光顾国内的作品,它们有着宽度、广度与深度的差别,适用这种差别的还有国内外的电影。
最终我还是违背“只要它不坏,我就不换它”的承诺,舍弃了使用十三年依然硬朗着的诺基亚。拔出电话卡,充满电,把它放进抽屉的最深处……就在前几天找什么东西碰巧摸到它,按下机顶键,熟悉的开机音告诉我——它依然健在。智能手机暂时还没将我推举到人类文明的前沿,我一如既往地落后于大部分时髦的事物。它给我的改变除了听音乐,使用跑步软件,斗地主,随时随地聊QQ、看网页,还有就是不用跑银行了,工资到账后手指点几下就跑去老婆账户上了。
营业所冷冰冰的金属长椅上,理发店满地的碎发里,小餐馆油腻腻的桌子前,我端着手机点点划划,独自蹙眉或独自地笑,有时候抬起头,看看周围的人,看他们独自蹙眉或独自地笑……最终我等来营业员职业性的问候,等来理发师飞舞的刀剪,等来热气腾腾的面条……我举目四顾……眼中的街景一幕比一幕乏味。
“你已经跑了2公里,耗时9分钟50秒,最近一公里用了4分钟53秒。”
这是一个路人最多的路段,大部分是健身走的中老年人,跑步的偶尔遇上一两个,如果晚点的话可能会多些,正常上班族不可能三点钟就把晚饭吃了,然后让胃不带负担的来跑步,估计此时他们还在厨房里洗碗呢。也许我该晚一点出来,遇上个实力相当的还能比试一番,顺便带下跑速。常常在我一个人跑得懒懒散散时身后有人超上来,瞬间就来了劲头,管他愿不愿意,追上去就是一通挑衅。一次,一个装备极其华丽的男人被我追得气喘吁吁,他只要停下来歇力我就也停下来走着超过他,他一跑我就故意让他到前面去,跟在身后用脚步声施加压迫感,他累得跑不动了,我再次步行超上去,如此反复了好几次,给对方的感觉是我走路都比他跑得快。在这条往来两岸的河堤上至今还没有遇到个跑得过我的人,有过两次和高手一起相持了大半圈,大概因为我和他们的起点终点不同,我冲刺时他们还是途中跑的速度。搞不懂了,都到了不适合竞争的年纪,为什么还那么争强好胜。
该路段我一向跑得不慢,在旁人的目光里更容易跑得飞快,就像演员的表演卖座,作家的读者众多。本来就是与众不同的步幅与步频,再加上与季节不相称的行头,一路的瞩目中我飞奔向前。
六月,我在网上引人瞩目了一回。去参加一个冠名为全国性的网络文学大赛,需要根据命题原创写作,我向来不擅长命题写作,我承认那篇写得不算好,但也绝对不差,估摸着在两百篇参赛作品中至少能进前二十,看了其他选手的参赛作品证实了我对自己的定位,可是第一轮即遭淘汰。开始没太当回事,虽然也算一次打击。后来选手群里不少人开始为我鸣不平,大都也是落选的,他们以我为例质疑评委的公正性,到最后连组织方也表示了遗憾。被众人一起哄,我的脾气就被斗起来了。我去网站闹事,发了好几篇捣乱的帖子,结果取消参赛资格,封ID封IP。闹的时候也觉得自己太没涵养,可就憋不住要发泄,事后对自己非常失望,感觉那么多书都白看了,多年修炼的思想、境界成了狗屁。后来有更多的人因此读了我的小说,找上门来加好友或邀请我去他们的网站,算是有了一点心情上的挽回。
今年看到的一句话细想起来很有道理:有时我们觉得自己懂了,那只不过是暂时懂了。
相当喜欢《这个杀手不太冷》这部电影,同样爱不过来的还有这部电影的片尾曲——“shape of my heart”,酷酷的男声唱着一名杀手柔情的羁绊:“我知道黑桃是士兵的利剑,我知道梅花是战争的武器,我明白方片在这游戏中意味着金钱,但这不是我心的形状,这不是我心的形状,这不是,不是我心的形状。”
要了命了,怎么会有这么帅气的歌!
从年初到十二月的最后这几天为止,在全年基本工资不减的情况下,我们在厂里干活的实际时间加起来总共也才五个月,职工们嘴上抱怨没了奖金加班费日子没法过了,心里觉得占了便宜却是大多数。对于我,同样有得有失,以前在休息室里看书写作的时间由指定商品的提货券变成了什么都可以买的通用货币,导致的后果是:三月份翻开的《马拉卡左夫兄弟》还摊在那里,日志里只增加了区区十篇小说。时常心怀愧疚,觉得自己停止了进步,可是进步了又怎么样呢?没有交警时照样闯红灯,作品被淘汰照样耍无赖,迎面跑来勒着紧身运动装的姑娘照样多看两眼。
另一个相对少耗脑力的文娱爱好在慵懒的日复一日中保持了下来。猴年我看了两百二十部电影,百分之七十是文艺片,百分之二十几是比较优秀的商业片,难得也看一两部烂片调剂一下,用来警醒自己——依旧行走在人间。
“你已经跑了3公里,耗时14分钟38秒,最近一公里用了4分钟48秒。”
在二百多片子里一部叫《狗镇》的神仙之作颠覆了我的世界观,几乎让我一夜之间看清了我这样的“劳动人民”究竟是啥玩意,后来无意中又看到了一句话作为这种认识的延伸,“人类根本不配获得自由”。另一部叫《灿烂人生》的意大利电影则有着满满的使人信服的正能量,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舒心的电影,六个多小时的片长,我看了三遍,并打算把它永久保留在硬盘里。《苏州河》《春风沉醉的夜晚》《颐和园》这三部在国内未曾公映的国产电影都符合一个定律,凡是被禁掉的都是佳片,我因此见识了娄烨这名被广电总局屡拍屡禁的导演,他的电影才是真正的进步并且无畏。另外,还有许许多多的西班牙电影,韩国电影,法国电影,巴西电影,伊朗电影……它们像从前海轮上的麻絮,填满了我千疮百孔的头脑,让它少进水,得以漂浮在思想的汪洋中。
刚刚3公里多少时间来着?哦,14分钟38秒。
想当年在校运会上三千米得第一名的时间是11分15秒,差了3分23秒。不过今天的目标是八公里,要是我竭尽全力只跑三千的话,差距不会这么大。毕竟是再过一个月就四十七岁的人,这个城市里能有几个将近四十七的人蹦跶得出这码数。
唉,11分15秒,真是太快了,现在就是把我泡在兴奋剂里也跑不出来!并且当年每天都十一分十五秒,不像现在的我这速度跑一次起码要歇大半个星期,心肺能力可以在两天后回满血,肌腱冷却时间是三天,就是这膝盖,非得四到五天,四五天里还不能干太重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