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岁月的划痕
三老爷走了,在今年秋的最后一天。
那天很冷,落叶飘满整条街道。迷离之际,三老爷要见我。我急忙赶了回去,见三老爷奄奄一息的躺在堂屋外间的小木床上。见我去,身子晃了几晃,甚是激动。握着我的手,有太多不想走的意思。不知从什么时候传来这样的谣言,老人要走,最好选在早饭前。因为,早上比晚上要好。若是选择晚上,好像一日三餐没有一顿要留给子孙,这样会对后人不吉利。大叔劝我,让我给三老爷说说。当时我就很纳闷,生死的事能是商量的来的吗?走进屋,贴近三老爷的耳朵,我大声地说:三老爷,明儿早上再走吧,今儿个日子不好。三老爷扯过我的手指,在床头的灰土墙上重重地划了一下,然后眯着眼示意地点了点一下头。
三老爷临死还不糊涂,等大家都到齐了,仍坚持要一个黎明。
那一晚,我们跪坐在三老爷的床边,守着他细若游丝的生命,送了他最后一程。
第二天凌晨,三老爷就走了。不是太匆忙,仿佛是一脸的满意。
我不知道三老爷,让我帮他划上那一道是什么个意思?仔细看,三老爷的床头有很多划痕,灯光里不甚分明。每一道,似乎都记着一种过往。开始没有谁能说得清,每一道划痕究竟代表怎样一份深意。麦收时节,三老爷被诊断出肺癌晚期。医生说,他的日子不多了。让大叔小叔带回家,想吃什么就弄点什么给他吃。我问医生,三老爷还能活多久。医生私下里告诉我,最多三五个月。
三五个月,对于一个活着的人来说的确很漫长。然而对于一个行将倒下去的三老爷来说,每一天也许都是一份奢望。
也许是天堂太冷,太孤单。人越是老,越是不愿意去。三老爷不想死,每回吃药都是大把大把地咹,吃一次药,能呛好几回。每回出门,也都是倔强的高昂着头。似乎是在告诉别人,他三老头过得很好。
肺癌的最后阶段,怕是会疼痛得不行。医生建议,多准备一些杜冷丁。
三老爷并没把疼痛看得多重,早早晚晚都坚持要到村前村后去溜达。逢人依然说笑,看到曾经的山山水水、树树草草、猫猫狗狗,也都要亲切的打着招呼。有时不免还要自言自语,似乎有太多的舍不得。坚强了一辈子的三老爷,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病入膏肓的疼痛。所以临死,他还是一直努力地微笑着。
几年前,曾问过三老爷。三老爷,你对生死怎么看?那时三老爷很达观,他说生死都有自己的定数,万事万物有开始就该有结束,就像这庄稼和落叶。要是每个人都不死,那世界还不知要荒成什么样子?我说三老爷你最怕什么?三老爷说,死不怕,最怕孤单。大叔小叔十多年前就出门打工了,只有逢年过节才想起回。一个人的时候,三老爷最喜欢搬个小凳子,拿几张报纸,坐在村头社场边的老梨树下。一可以晒晒太阳,又可以每天能看着村子里出出进进的行人。有人回,认识与不认识,三老爷总是笑着打声招呼。见我回,每次都大老远招呼我:又回来看你爹娘啦,回来好,回来就好。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三老爷才舍得搬着凳子往回走。
有一次,我和三老爷说话。三老爷攥住我的手,不想让我走开。三老爷的话真多,陈芝麻烂谷子,都想和你说。近些年,农村土地的荒芜,男女老少相继出走,让他有很多想不通。我认真地跟三老爷说:这是一种社会发展和进步。社会发展了,城市化步伐加快了,是一件大好事。农村土地,将来可能也要集约化种植。再集约,也得有人种。你看这几年土地荒废的,造孽啊!想当年,捡拾一块地边子,得花多大的力气和代价。三老爷边说边愤愤不平。好日子还在后头那,三老爷,这些年你还有什么愿想?三老爷半天才说,最想生一场大病,生一场大病,你大叔小叔就会回来了。当时听这话,心里酸酸的。
三老爷生病的最后几个月里,大叔小叔隔三差五轮换着回来看护着他。这几个月,看得出三老爷很高兴,感觉这一场病生得值。
三老爷的棺椁被送上了山,大叔小叔一家,便急匆匆回城。三老爷住过的屋子,就那么空荡荡的,在袅袅炊烟中孤独寂寞着。走进去,环视着三老爷到死都不曾离开过的老屋,惊奇地发现,三老爷屋子的四壁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划痕。划痕,有的深,有的浅,有的仿佛是经了年月,模糊不清了。那是三老爷对儿孙团聚的期盼?还是他老人家留下的岁月划痕?
用手细细地抚摸着那些深深浅浅的日子,心里一阵阵悲凉。三老爷把渴望,连同岁月一起刻进了墙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