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汉和牛老汉和徐阿婆
以前,徐老汉和牛老汉每天早上起来的头件事就是过瘾,但在揽了庙里这趟活之后,变了。他们把侍候神的事摆在第一位,把过瘾放在了第二位。
平时徐老汉因为自己家离庙近,再加上和牛老汉暂短的相处后,总是意犹未尽,经常会在庙里完事后叫牛老汉到家里吃烟,喝茶,说笑,牛老汉有时也就随他去了。
这会,听到牛老汉那样说,徐老汉没再勉强,他很理解的说:“那你去看看吧,生猪娃也是件大事。”
说完,两人分开了。
徐老汉走在回家的路上盘算着日子:今儿十三,明儿十四,后天十五。
二
徐老汉回到家里时,儿子东明刚扫完院子,端了盆水放在门台上,撅着屁股,扎着马步“哗啦哗啦”地洗手。东明52岁,是徐老汉第二个儿子,脾气和徐老汉一样倔。看见老爹,只扭头看了一眼,也没言语,继续洗他的手。
徐老汉的儿媳,也就是东明的妻子秀英在东厢房里,高一声低一声哄着桐桐吃早饭,桐桐是东明的孙子,是徐老汉的曾孙,他的爸爸妈妈在城里上班,平时托东明两口子照看。
徐老汉家其实也算人丁兴旺,他们夫妇总共养育了三男五女八个子女,除二儿子东明两口子留在老屋照顾他们外,另外七个,成家后都在外面生活。
徐老汉在院子里咳嗽两声,然后上台阶挑开门帘,进了上房。上房里,徐阿婆正在拿着鸡毛掸子拂拭着屋里那几件老式家具上面的灰尘。徐阿婆76岁,是个大脚老太太,性子柔,一辈子勤俭持家,对徐老汉照顾有加。
见徐老汉进来,徐阿婆拍了拍鸡毛掸上的灰土,随手将它插在了柜子上的一个空酒瓶里,问道:“香上完了?”
徐老汉回答了声:“嗯。”
然后,便有些急不可耐地脱鞋,上炕,盘腿坐在了炕沿边。徐阿婆是知道的,这个点上,徐老汉的瘾上来了,是该伺候他喝茶吃烟的时候了。
徐阿婆立马忙起来。她抓一把大青叶放进黑乎乎的茶罐里,倒上清水,把茶罐坐在炕边木凳子上摆着的小电炉子上,按了开关,再把小炕桌摆到炕沿边,又把装有馍馍的搪瓷碟子放在炕桌上。
做完这些,就听见茶罐咕咚咕咚滚开的声音。
徐老汉这时就在旁边,像饥肠辘辘的孩子耐着性子,神情专注地盯着老伴的一举一动,盯着茶罐里的动静。
徐阿婆端起搭滚的茶罐,徐老汉的茶杯已递到她手边,徐老太倾斜茶罐,哗啦啦给徐老汉倒了茶。徐老汉捧起热热的茶,就像捧着面包,显得有点激动,手臂颤巍巍的。他把发抖的茶杯热切地凑到唇边,那么亲切地轻轻吹气,然后就听得嘘溜一声,茶水进到喉咙,朝着身体里去了。
这是头道茶,酽酽的,苦苦的,可徐老汉把它喝出了琼浆玉露般的干甜和美味。一口茶下去,徐老汉面色和缓了,神态自如了。
他拿起馍馍,咬一口,吃起来,再喝一口茶冲下去,如此这般,吃着喝着,嘘哈着。而他的老伴徐阿婆像只老猫温顺地坐在炕沿边,仰脸瞅着徐老汉,听老伴嘘嘘哈哈享受茶水的声音,和他淡淡说话。
徐阿婆说:“今早牛老汉去了吗?
“去了。”
“那你又比他去的早吧?”
“嗯。”
徐老汉伸出茶杯,她给他的茶杯里续上了第二道茶。
两道茶下肚,许老汉的茶瘾得到缓解
第三道茶熬成后,徐阿婆倒进了自己的杯子里,这道茶味道淡,是属于她的。徐阿婆的茶瘾,就是喝着徐老汉剩下的淡茶,慢慢养成的。
徐阿婆喝着茶,徐老汉接着又开始过烟瘾了。
徐老汉的旱烟盒就在炕边。他拿起旱烟锅,往里面塞了两三撮旱烟沫,又往瓷实摁了摁,然后送进嘴里衔着,嗤地划着火柴点上,那烟锅便冒出点点火星和丝丝白烟。
徐阿婆茶瘾过完后,收拾起茶罐、小电炉等用具。边收拾,她边接着和徐老汉说话。
“今早你没叫牛老汉来咱屋里吃烟喝茶?”
“叫了,他老二家的母猪生猪娃子,生了一夜没生下来,他求了神,这会回去看,他说十五来屋里喝茶。”
“他家的老母猪太能生猪娃了,这几年有成百个有了吧。”
“嗯,算得上猪奶奶。”徐老汉从烟嘴子下挤出一句话。
“是猪太太。”徐阿婆笑嘻嘻地说。
她归置好东西,又坐下来看徐老汉吃旱烟。
徐老汉的旱烟锅里,旱烟沫燃去了大半,有些虚了。他拿下烟锅,用右手的大拇指按了按,按瓷实了,然后重新点火,吮吸起来。那烟锅飘起的烟雾散发着香味,这香味又勾起了徐阿婆的烟瘾。
徐阿婆过烟瘾不用烟锅,而是用纸条。她指头熟练地折了折,搓了搓,一个烟棒很快就成形了,有点像粉笔,一头大一头小,她把舌头凑上去舔了舔,烟棒的边缘就粘牢了。
她噙了烟,擦根火柴点着,噗噗地吃起来。
吃着烟,又说起牛老汉老二家的母猪生猪娃的事。
她说:“母猪生猪娃就像我们女人生娃娃一样,一脚在生门,一脚在死门,害怕的很!”
徐老汉点点头说:“嗯。就是。”
徐阿婆又说:“也不知道这会生下了没有?”
徐老汉说:“我明天早上问问就知道了。”
说话间,徐老汉头锅旱烟已经吃完,他的第二锅又续上了。两人说着话,都吃着烟。于是,很快就有白色的烟雾在他俩头顶缭绕,仙境一样,使老两口看起来像一对悠闲地吮吸着仙气的神仙眷侣。
吃完旱烟,五脏六肺彻底被打通,两人都是一副神清气爽,精神焕发的样子。
徐老汉说:“我得出去转转了。”他伸了个懒腰,下了炕出门去了。
徐老汉只到屋后的那片地里转了转,然后就回来了。他不能走的太远。因为三四百口子人的碾湾村,每天都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譬如谁家的娃娃得了头疼脑热,或者突然拉肚跑稀,或者有人走夜路撞了邪而胡言乱语,也或者谁家的猪鸡牛羊突然不吃不喝了……遇到这等事情,村里人都会来找他这个庙官,去庙里上香,祈求祷告。所以说,徐老汉基本上随时都得在家。
吃过午饭,东明领着桐桐上东屋睡午觉去了,徐老汉和老伴回到上房休息。吃烟时,徐阿婆欢喜地告诉他,他出去转悠的时候,他们的三女儿来看他们老两口儿,给他买了衣服裤子,给她买了一副金耳环。听到金耳环,徐老汉新奇地问:“咋样的耳环呢?我看一下。”
徐阿婆买起关子:“等我戴上,你不就知道了,又不是你买的。急啥?”
徐老汉吐出一口烟气,故意不屑地说:“嘻,那物件有啥好的,又不能当饭,还不如换两斤卤肉吃。”
徐阿婆瞪他:“卤肉卤肉,你就记着卤肉,娃娃们三天两头尽往来,你吃的还少吗?”
徐老汉笑着说:“你个笨怂,咋一点不明白,你那么辛苦地养他们,拉他们,他们能记得多少,我吃他们拿来的卤肉,是替你讨债。”
徐阿婆撇嘴笑了:“全是你的歪理。”。
徐老汉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是欢喜的,儿女们向来孝顺,买衣物、买好吃的东西,你来她去的,三天两头来看他们老两口。徐老汉咋能不满意呢?!
他是故意逗老伴的。
下午的时候,村里有人来找徐老汉,要去庙里上香,求愿,徐老汉带上庙门钥匙跟着去了方神庙。
直到晚上临睡觉时,徐老汉才见到了那副金耳环。
那是一副圆环形状的耳环,精巧玲珑,金灿灿,亮黄黄的,环面上刻着三道细细的水纹,粼粼闪闪的,耀眼无比。徐阿婆小心将它们戴在耳朵上,对着柜子上的一面圆镜左看看,右看看,这边摸摸,那边摸摸,一脸的欣喜。
徐老汉刚刚吃过了旱烟,在炕沿磕着烟锅里的残灰,看着老伴乐颠颠地试着新耳环,忍不住问道:“是真金子吗?”
“当然是真金子。”徐老太炫耀地说。
“听说那些物件尽有假,铁片片镀上一层金,根本看不出来。”
“看你说的,女儿买的哪会有假。跟了你一辈子,啥都没买过,要不然,你买个假的也行。”
说着,她乐呵呵地上了炕。脱了外衣,拉开薄被,准备睡觉,可刚躺下,又坐了起来。
坐起来的徐阿婆眉眼盈笑。昏黄的灯光照着,她额前的几绺白发随意垂下,使得她的侧影分外柔美。她一会头歪向左边,一会又歪向右边,手摸摸左边的耳环,又摸摸右边的耳环,露出女人家的可爱模样。
徐老汉瞅着,眼睛迷离起来,心里忽而有了异样的感觉。他抬动屁股将身子挪到徐阿婆婆跟前,嬉笑着说:“明明是个假的,看把你高兴的,真是癞蛤蟆见了臭水,稀罕的了不得。”
徐阿婆朝他瞪眼:“哪是假的?不信你看。”她的左脸扭向徐老汉,眼神笑吟吟的,漾着娇媚。
徐老汉把头凑过去,盯着徐阿婆的耳畔,伸手捏住了那灵巧的金环儿。扭住了它,就等于捏住了徐阿婆的耳垂,老伴的耳垂软软的,绵绵的,带着肌肤的温热。这久违的温热传递到他的手,又通过他的手,传递了他心上,使他一阵恍惚,内心涌起柔软,他蹭着她的肩膀,低低地说道:“手根本摸不出来真假,要用牙咬,我,我咬一下。”
徐阿婆听他颤颤的声音,身子扭捏着,轻轻嗯啊了一声,垂下了头。
那耳环俨然一枚金色的饵钩,诱惑着岁月深处的徐老汉——此时,他已经情不自禁地揭开徐阿婆的被子,钻了进去,老鲶鱼一样翕动嘴巴,超着徐阿婆的脖颈处咬去……
三
天又亮了,徐老汉心情大悦。他根本没想到,那对金耳环带给他的竟是一个久违的梦。
他又早早地来到麦场等牛老汉,见了牛老汉,张口就问:“猪娃生下了没有?”
牛老汉答道:“生下来了,生了七个呢,比咱屋里的女人砝码(厉害)!”他仰脸瞅着徐老汉,眼睛带着一抹邪笑:“哎,你说,这到底是公的本事大还是母的本事大呢?”
“你家的,我咋能知道呢,我又没去测量。”
“嘻嘻嘻……”
“哈哈哈……”
两个老汉依旧你一句,我一句,抬着杠到方神庙上香去了。
上了香,打扫完庙堂,两人准备回去了。徐老汉又叫牛老汉去家里过瘾,牛老汉说,索性明天去吧,明天十五,今儿我还得回家再去看看,让他们操心好猪娃,才下的,太小,还是个软腰子,怕有个闪失。
徐老汉表示赞同,说:“成,能成。”
十五的早上,徐老汉和牛老汉同样早早地来到庙里。两人上了香,扫了地,抹了桌子,从木柜子里拿出一大包香、一沓黄表,摆在案头上,还拿了一根红蜡烛点燃放在旁边。一切便就绪了。
两人从殿里出来,坐在殿前台阶上歇息。牛老汉伸手向徐老汉要旱烟,徐老汉笑笑,从口袋掏出旱烟纸,又从另一个口袋抓出一把旱烟沫,匀给徐老汉一些,然后一起卷起烟来。
两人吧嗒吧嗒地抽烟,也不说话,头顶上缕缕的烟雾飘漫着,将他俩塑造成了两截泥塑的烟囱。
抽着时,牛老汉的亲家刘老汉从庙门外走进来,他没称呼牛老汉亲家,走到跟前蒙混打招呼:“两个庙官抽烟哩,还好吧?”
徐老汉嗯嗯点头:“好着呢,好着呢。”
牛老汉也没称他亲家,含糊说:“好着呢。”
刘老汉掏出口袋里的纸烟递过去,牛老汉指着嘴里的旱烟连连摇头:“吃不惯,吃不惯。”
徐老汉问:“屋里都好着吗?”
刘老汉叹气:“唉!人老了难活,没人理,看见了也绕边走,猪闲狗不爱的。”
牛老汉听出那话里有话,是针对他的,便不再言语。刘老汉只好讪讪得进庙里上香去了。
牛老汉扭头看一眼他的背身,嘀咕了句:“臭狗屎。”
徐老汉相当会心,嘻嘻地笑。
陆续又来了一些人,有老汉老太婆,有女人娃娃,有提着小白馒头来的,有拿着果品来的,均虔诚地献于供桌上。他们出了殿,都过来和两个庙官打招呼,愉快地说了几句,两个老汉也分外享受被众人尊重抬举的礼遇。
中午的时候,两个老汉各自回家快速吃了饭,又快速的赶到庙里守候着。几个来庙上的人上完香,行了拜后又离开了。下午四时左右,见无人再来,同时也有些困乏,牛老汉对徐老汉说:“关门吧,去看看老嫂子,顺便过过瘾。”
徐老汉颇为高兴,他俩又给殿内续上香火,然后出来将庙门锁上,转身朝徐老汉家里走去。
徐老汉领着牛老汉到了家里时,东明两口子正在院前面的菜地里埋头蒿草,桐桐在院里骑着小童车转圈,徐阿婆则坐在门台上端着簸箕拨拉着扁豆,挑拣里面的小石子。她的崭新的金耳环小太阳一般在耳畔闪闪发亮,徐老汉一眼就看出来了。
见两个老汉进来,徐阿婆放下簸箕站起来,乐呵呵地说:“这就给你们熬茶喝。”
牛老汉扑哧一笑,说:“老嫂子,几天不见,越精神了,看来我老哥没给你胀气。”他走到门台前坐了下来。
徐老汉冲着徐阿婆说:“天气好,索性就在外面门台上喝吧,用那碎炉子熬。”说完,进屋去拿小炕桌和旱烟盒子。
碎炉子就是小炉子,有小方凳那么大,框架是用角铁扎成,里面抹上厚厚的红胶泥,所谓红泥小炉,便是也。夏天天气热,老汉们常把它放在外面树荫下,添上一把劈柴,搭上长把茶罐,熬茶喝。
徐阿婆的小泥炉就在房檐下的墙角处,她把它搬过来放在牛老汉旁边,徐老汉也把小炕桌拿出来了。徐阿婆又一通忙乎,给小炕桌摆上了馍馍、清水、茶杯、旱烟盒。茶罐也已搭在小泥炉上。泥炉里并没有烟雾冒出,炉膛里放进去的是徐老太从厨房灶膛里移出来的燃着火红的碳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