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之后再见到她，吓了我一跳。
　　 个子高了一倍，皮肤黑了一倍，嗓门大了一倍，头发短了一半……蓝色的牛仔裤，灰色的羊绒衫，黑边的眼镜，活脱脱一位老帅哥的模样，哪里还是一个即将抱孙子的奶奶呢？
　　 初中毕业后，只在镇医院门口见过小红一面。那是一个细雨绵绵的秋天，好像她是在地里捡花生，到医院门洞里躲雨。蓝色的裤子，花格的褂子，过肩的头发。瑟瑟秋风中，显得楚楚可怜。也忘了谈些什么，只记得她说很羡慕你们能把书读到肚子里的人。
　　 当矮小的小红消失在蒙蒙秋雨中的时候，我有一种无法言表的酸楚。
　　 小红跟我同桌一个学期，说不上感情深厚，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一点儿冲突。我近视，配不起眼镜，看不清老师写在黑板上的作业题，又不好意思跟老师说。小红说我死要面子活受罪，我说我是舍不得你这个同桌。
　　 小红哼哼一声：“你倒挺会哄人的。”从此，抄作业题就成了小红每天的义务劳动。
　　 虽然小红没有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却三十年不曾见面，其实隔得不远。这不能不说是这个社会让我们冷漠了许多，不过，我们不必找借口，错的就是我们自己。
　　 据她说，初中毕业后，父亲想让她进镇办工厂上班，可她不乐意，受不了束缚。
　　 骑着自行车，带着木箱子，卖一毛钱三根的冰棍，是马小红的第一份工作。
　　 第一天，到镇上最大的企业——1000多职工的玻璃厂，一会儿就卖光了。要是别人，早就再接再厉了。马小红却走进了传达室，跟人海阔天空地聊，一直把人家聊得瞌睡了，她才想起了回家。一出门，嗯？车子和箱子被人偷走了。
　　 马小红一点儿也没害怕，觉得又不是故意的。迎着红彤彤的太阳，笑嘻嘻回了家，把挣的钱往炕上一摆，洋洋得意：“看，我也能挣钱了。”
　　 父亲往院子里探了探头：“车子呢？”
　　 “让人家偷走了。”毛小红连头都没抬。只听父亲叹了口气：“没事，吃一堑长一智。”
　　 第二天，马小红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带着崭新的木箱子，到面粉厂，不一会儿又卖光了。又走进传达室，又把人家聊得瞌睡了，车子又没有了。
　　 这次马小红可是不敢回家了，一抬脚，去了三十里外的姥姥家。姥姥一问就急了：“好孩子，赶紧回家，车子丢了没啥大不了的。你爹妈该着急了，我送你回家。”
　　 就在马小红跟着姥姥回家的时候，她家里人可是折腾坏了。井里，河里，水库里，树林里……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好像这孩子蒸发了似的。
　　 小红躲在姥姥的背后，像个小鸡子。姥姥紧紧护着孙女：“你们不能打她，看把她吓得。”
　　 “嗨，谁还有心思打她？车丢了没事，只要人回来就好。”父亲的脸都是紫的。
　　 马小红说：“别看我爹对我挺严的，可从来没打我一下，从来没有强迫我干什么。”
　　 父亲真是宽宏大量的父亲，可是，当小红第三次因为同样的原因丢了自行车以后，父亲摇摇头：“闺女啊，不能再卖冰棍了，不然，咱家的房子都会让你卖没了。”
　　 小红一咬牙，跟父亲要了100块钱，要上东北找二大爷。那时候的100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父亲也是一咬牙。
　　 三年以后，马小红揣着十辆自行车的钱，灰头土脸，像个瘦猴似的从东北回来了。爹妈问她三年都干啥了，小红笑了笑：“反正没犯法，二大爷作证。”
　　 他父亲最终也没弄清楚，我们至今也不知道。她说：“三年，一个女孩，独自一人，在东北闯荡，能想到的艰难你们就尽最大可能去想吧。”
　　 马小红就是这样轻描淡写着历经的困难，浓笔重彩地描绘着自己的辉煌与快乐。
　　 “十年，我在河南吴桥马戏团整整呆了十年。”马小红一杯酒下去，站了起来，像个大将军，袖子也撸上去了，“到了马戏团，人家问我能干什么。我说，除了杀人放火，什么都能干，然后就跑了十年的马。”
　　 说着，点了一支烟。坐下，不再说话。
　　 我们让她讲讲马戏团的经历，她一挥手，满脸的平静：“俱往矣，且看无限风光在前头。”
　　 婚姻走到第十五个年头的时候，到了尽头，小红独自把女儿带大。而今，漂亮的女儿也快要做妈妈了。小红说：“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收获，就是养了一个既漂亮又孝顺的女儿，此生无憾。”
　　 小红嘴里的段子很多，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我只记得其中一个段子。
　　 有一次，结了婚的女儿，握着妈妈的手：“小马同志，以后你叫我妈妈吧？”
　　 “为什么？”
　　 “你看你，这大岁数了，整天天南海北破马张飞的，像堂吉诃德似的，还得我像个母亲一样照顾你。”
　　 “闺女，你放心。老妈的心还是少女一样的，想找个老头很容易，可是我不想戴着镣铐跳舞。”
　　 小红，个子不小了，岁数不小了，豪情壮志更不小了。她说了一个让我们张大嘴巴的计划，已经跟红高粱影视基地联系好了，要制作微电影，准备把自家的生活拍摄出来。
　　 这怎么可能呢？这又怎么不可能呢？三十年的磨练，把不可能锻造成了现实。
　　 聚会散了之后，小红在微信中发了一个自作的音乐相册，音、画、意可谓三美俱佳。
　　 马小红有着粗犷的外表、响亮的喉咙，可也有一颗温柔细腻的心。
　　 前些天，她组织了几个人，给村里的孤寡失独老人送去了生活用品。她已经坚持了十年。
　　 我们都哑然了。
　　 小红摘下眼镜，手指从镜框里捅出。我们还以为她在变魔术呢。哪知道，她说，戴个眼镜框显得有点儿女人味。
　　 是的，她脖子上的那条浅紫色碎花丝巾，就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