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韵今弹】美的行书(散文)
有人说散文是行书,轻转重按快捷简明,就让我写一组关于美的行书吧!
一、冬日荻花
是偶然?是缘分?还是命运?在这个初冬的下午,我遇见了你。
原野空旷,庄稼收割完毕。入秋以来,雨水过多,麦子无法安种,大多数田地空置着。枯黄的稻茬站在湿淋淋的泥土里,排成一组组自然弯曲的队伍,缝隙中挤满碧绿的越冬野草。
你和万物一起站在原野上,身姿袅娜,仪态优雅,蓬松如羽的缨冠温暖轻盈,随风起伏的茎叶柔韧飘逸。远树萧萧,风烟俱静,万物一起沐浴在清澈的阳光里,但我觉得你比万物明亮许多。
我在无人的路旁寂寞行走,你在空旷的田野中摇曳生姿。我们处于同一时空,但彼此并不相干。本来,我也可以像平时那样,目空一切,视而不见地径直前行,和这些荻花擦肩而过。
可是,你为何能吸引了我,让我在日光倾城的午后一再回眸,最后忍不住奔向你,久久驻足观赏。
是因为你本妍丽,自带光华,暗合了我对美的需求和期待?还是因为我本有情,心存向往,才主动寻找并积极呼应世间的美好?
很多人说生活平淡无味,哪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我也曾经有同感。人对没有经历体验过的事总是充满怀疑,很多年里,我都认为艺术家们描摹出的美的瞬间都是源于他们的幻想和夸张。后来,我才发现,他们描绘的美就在生活中,就是生活本身。
为了生存,每日乘车两点一线来回奔波。日日朝往暮归,岁岁循环往复,真是单调至极,即便是这样单调生活也自有趣味。
红叶石楠在潋滟春光里抽出肉津津的红色新叶;肥硕的栀子花在初夏温润的细雨中衔珠坠露,含香脉脉;白露尚未成霜,在蛛网上织珍珠衫,在野草的种子上镶嵌碎钻;夜雪初霁,柿子树上挂满了带着白绒帽的红柿子,映着白雪蓝天,真是光华四射,令人惊艳;干净整齐的楼房街道沐浴在朝霞里,鸟雀的身影从楼宇间划过;夕阳下,草木闪烁着点点金光,干净的柏油路上树影斑驳,万物庄严肃穆如同伴随圣歌虔诚晚祷的圣徒;提着购买来的日杂食品,穿行在满城华灯中,一株株秋树被橙黄的路灯光渲染得烂若鎏金……
生活不仅仅只是挣钱养家吃饭穿衣,点滴美的瞬间让寻常生活透出些许光彩,淡淡的诗情画意养眼养心养魂。这让人对这个世界充满期待和热情:爱美其实就是爱生活啊!
爱摄影的朋友,总是相机不离身,他戏称相机是他的爱人,这辈子不离不弃。我拍照是为了记录生活,所以叫图片日记。他拍照是为了表达对美的感受,所以我称之为摄影作品。
在我眼中,他是精于经营善于管理的“老狐狸”,更是世间期待美,寻找美,发现美,创造美的众多生命之一。
身为生意人,他比我更加繁忙,但这并未磨灭他对美的感知和体悟:在茶楼谈生意的间隙,顺便完成一组关于茶道的照片;开车送货的途中,拍下夕阳下的城市、辉煌的灯火;带孩子出去玩的时候,记录下行走在林荫道的人、雪地里的黄叶、奔跑的孩子;甚至在办公室喝茶的片刻,也顺便拍下案头浸渍在阳光里的一朵小花……不了解他工作状态的人一定认为他特别悠闲。
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谁能活得轻轻松松?都要穿起坚硬的铠甲去抵挡残酷的生活。只不过有些人的铠甲严丝合缝,水气不透,闷死了生命美的诉求;有些人的铠甲却成了可以栽种培育美的容器。不是美辜负了我们,而是我们辜负了美。
草木向阳,人心向美,一生操劳昼夜忙碌不就是为了获得自己心目中美的生活么!忙,只是获得美好生活的方法手段,不应该是放弃向美之心的理由,也不能成为对美无感的借口。可惜,很多人忙了一生后才发现自己只有方法手段,却没了目的。
美遍布大地,而我们的感觉却钝化了,常常耳失聪、目失明。艺术家们却能从我们看惯了住久了的习以为常的世界里,在司空见惯的寻常的事物中,在我们眼中沉闷无聊毫无新意的事情中发现某些让人惊喜,惊讶,惊艳的东西,并从中发掘出不寻常的意义。他们都是好奇的孩子,面对的永远是一个新鲜出炉的世界。他们为自己的发现欢呼雀跃,手舞足蹈,神魂颠倒,急切地将自己的发现和感受力求完美地表达出来,于是就有了作品。
因为造化的偏爱,人类拥有了强大的感受和理解能力:内,体现在心理变化;外,表现为行为差异。成事终需一颗灵性的心,也就是我们所说的“有心”。
有心,只是因为挚爱,对自己喜爱的一切充满热情。这和外表无关,高冷只是表象,内外截然相反的人多的是。
心有热情才会全情投入,专注地细致观察,用心地体悟领会。每个生命都经过大自然的精巧心设计,即便一看再看、一思再思也无法完全破解其间蕴含的玄妙:初芽萌发,抽枝长叶,蓓蕾初结,含苞待放,璀璨盛开,胚珠暗结,青涩出怀,香甜醇熟,瓜熟蒂落……多么神奇的过程啊!每一点细微变化都能写出无数篇章。万物都是由无数细节构成,细腻敏感的心才能发现万物身上蕴藏的细微之处,看见万物的蓬勃和凋零,明白他们的困苦和艰难,感知他们的飞扬和落寞,体会生命的美好和悲戚。
如果挚爱,我们不但会用心感知自己所关注的生命的现状,还会积极追溯TA的过往,了解TA如何成为今天的模样;更会关注TA未来的走向,为其欢喜或忧虑。
千载万世的高山深谷,春生秋逝的闲花野草,旋生旋灭的虫蚁,人间至欢的爱情,薪火相传的文化,源于社会变革产生的思潮,甚至为牟利而创办的生产加工提供服务的企业,铁血无情的制度……天地之间一切有形无形的事物都有自己的生命节律,都会和我们一样经历孕育、生长、衰败、死亡,传承。我能听到TA们的吐故纳新,触摸TA们的心跳脉搏,一切都活波波地展现在我们眼前。同命相惜,珍惜之情油然而生。
没有情感,万物只是信源,发射的只是可以“有用”和“没用”区分的声波、光波、电波。注入情感就是为一堆堆分子注入了灵魂和血肉,万物也因此散发出光彩。
当我极其认真投入地看一个生命时,经常有种奇异的感觉:你既是你,你又是我,你还是世间万物;我亦是我,我也是你,我也是万物一员。从本质上来说,婴儿出生和草木发芽是一回事,情窦初开和蓓蕾初放是一回事,学习成长和吸收水肥是一回事,心向善美和草木向阳是一回事。脸上的色斑和石头的风蚀是一回事,眼角的皱纹和木头的裂纹是一回事,两鬓的白发和枯萎的枝叶是一回事,苍老的心境和荒凉的废墟是一回事。所以我和你可以突破难以穿越的物种界限,溶化壁立耸峙的心理屏障,在某些地方神秘共通,共情,共鸣,共频,共舞,共融。心灵触动让彼此进入生命的气场,从而建立真正的联系。于是,我们能听见猫狗虫鸟言说欢乐和孤独的心事、能听见花草树木解说生命的规律和成长的艰难、还能听见风雨雷电叙述着奔赴万里的一场石破天惊河山易色的相遇……天地之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际遇故事,永远也读不尽。
付出深爱不会让你失去什么,只会让你获得更加丰富多彩的生命感受。生命中每一次美好的相遇都能让用心的生命进行一场美的修炼,一朵花让你学会欣赏活色生香,一棵树让你感受生命蓬勃向上的力量,一首歌让你了解旋律怎么为语言插上翅膀,一个人让你触摸人性的温暖和光辉。只要曾经用心地以目视之,以手抚之,以心感之,以心血沃之,以汗水灌之,以泪涤之,都会让自己生命的某些部分可以假借万物之身得以萌发、成长、甚至新生。
心越用越灵,善感的人感受到的美会更多,同时,感受到的悲戚也越多。多思善感既是人的幸,也是人的不幸:因为这既是熬出才华和能力的烈火,人间的一切创造均源于此;又是让人饱尝悲伤和痛苦的软鞭,一鞭落下,心头就是一道血痕。
不爱,必然空虚寂寞,和万物失去联系的人总是独自踟蹰于时空的荒原。对事物漠不关心视而不见能将万物屏蔽在意识之外,我们也就终止了和万物的精神联系。多感之人可以从一件事里获得百样收益,无感之人从百件事情里也获得不了一样收益。不用心的人,感觉麻木迟钝,我们看见的物、人、事,最多只是大概框架,遗漏值得品味的幽微细节,最终导致心灵粗糙简陋、眼光浅短,格局狭小。精神的懒惰让人失去了成长的机会,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也就因此产生,一次两次、一年两年也许不明显,但时间越久,差距就越显著。
认识一位三岁孩子的母亲,她也接受过高等教育,可是她每次推着孩子出去玩,都是目不斜视一路疾走。我问她为什么不停下来指导孩子看看路边的花花草草,欣赏一下布置巧妙的橱窗。她说,不需要,天天都能看见;孩子乱摸东西也不好,会弄脏小手和衣服。
原来有些人需要的只是“看见”,而不是过经眼入心的感受和领悟。他们也能说出某些道理,多是外界灌输的人云亦云,因为不曾内化于心,所以常常和自己的意识行为脱节。自悟的道理则是从内向外的全面渗透浸染,人会运用于无形。两者怎能相提并论?
我不会和她说枫叶荻花朝晖夕岚,也不会对她说菊花和玫瑰在沸水中神秘复活,更不会将手中的荻花送一枝给她,我担心她会皱起眉头告诉我:“毛茸茸的,吓人!”或者“脏,别给孩子!”我更担心她外表愉悦,内心不屑。
存在于同一时空却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往往没有多少交集。
二、时光河流里的花
晚来无事,闲阅旧诗。无意中翻出了唐朝歌妓杜秋娘的《金缕衣》。
小学时,学校下发《古诗一百首》的小册子,要求我们全部背诵。每天早读,我们都在老师监督下,摇头晃脑有口无心地“念经”。有一天,我们将《金缕衣》读得山呼海啸气壮河山:“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在地动山摇的间隙,我忽然听见了快要退休的语文老师用指尖敲着讲台自言自语:“这么颓废,怎么能给小孩子读?”在没有独立的鉴别能力的孩子心中,老师的话就是真理,不容置疑,于是我自觉地将《金缕衣》拉入黑名单。
三十多年后重读此篇,才意识到这首诗丰厚的意蕴。反复咏叹,一劝再劝,致意殷勤,娓娓动人。 细细品味,真让人万般感触:简单的诗句流露出对美的珍惜,对美的流逝的痛惜,对逝去的美的追忆和伤悼,对美好的期待,对美好事物的热情讴歌……既热情又悲凉,既哀伤又甜美,既充实又虚空,既颓废又积极,几乎涵盖了人类对美好事物的全部情感。
因为心中有所感,蜷缩在记忆深处类似的句子立刻丰润饱满起来,纷纷前来像向我展示令人惊慕的美。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
精品可以一读再读,不同时段、不同年龄有不同感悟。
初见这些诗句,还是未经人事的年纪,喜欢只是因为它们音韵优美,意境清华,典雅灵动,读起来口舌生香,充满难以言说的语言美感,却忽略其中蕴含的情感。即便能道出作者抒发的情感,也只是理性的常识判断,而不是感同身受的情感共鸣。因此,我总觉得李煜、李商隐、李清照们是因为闲得无聊才折腾出万种闲愁。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真的是太年轻了,年轻到空有耳目,却无心无情无感的地步。《红楼梦》里,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让十三四岁的林黛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每当看见这段我都深深感叹:“人家十三四岁就被艳曲警芳心了,而我到十三四公岁也浑然不知,直到了十三四乘以三的年纪才体会出词句里蕴含的情感!”人啊,总是老的太快,懂事太慢。
人到中年,已经洞见内心深处强烈的期待渴求、感受过美好事物震撼人心的力量、品尝过失去后锥心刺骨的疼痛、经历过欲求不得的无能为力,饱尝了欲舍不能的不甘和心酸。尝尽人间滋味后,再回看这些伤春悲秋触目伤情的诗句,真觉得字字逼泪,句句揪心。
搁浅在我们心底,让我们流连顾盼终身不忘的都是美好事物:念念不忘的故人,鲜丽蓬勃的青春岁月、懵懂青涩的少年情怀、灵秀绮丽的风光、含苞待放的花、爱过的年轻颜容、精巧绝伦的器皿、让人泪湿衫袖的电影戏剧,一首散发着怀旧气息的老歌,深秋季节色彩斑斓的银杏红枫,还有那些哀艳的诗句……这些时光河流里的花儿,经过时光的淘漉也没有暗淡憔悴,总是美到让人落泪。假如没有这些美好,人生何趣?有时候真觉得即使为这些美好拼了性命也值得。
因为喜欢,我们一厢情愿地希望美可以恒久不变。
领略过文物之美的人多希望文物修缮能修旧如旧,青砖小瓦自然不能动,梁木锁窗也不能动,甚至连墙上的苔痕,檐上的瓦松,门前风蚀的石板都不要动,唯恐些许变动都损坏记忆中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