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惶恐，又有点疑惑，还有点迷茫。我不知道我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我不知道我看到的是真实还是虚幻。
　　 入冬以来没去过河边，倒是坐在班车上经过两回。每次经过，都瞪大眼睛看河里的变化，看水流和冰面的变化。5天前返回经过已经天暗，看到的是桥两侧变幻的霓虹，还有河水中闪动的浪花。接近深冬了，河还没有封冻，充分证明气候变暖在我们身边的影响。下午老冯到办公室说东风湖里冰面已经冻实，能垂钓了。我还质疑了一下，他解释说，河里水大流急，与湖里的毫无波澜不一样，这才释然。
　　 他一提醒，我也想起了曾经见过的情景。那还是孩子四五岁的时候，雪后一家人到河面上玩。晴日阳光，一碧万顷，走在白雪皑皑的冰面上，听着脚下咔嚓咔嚓的声音，呵一口气冒一股白烟，真是种享受。孩子笑着，她笑着，我也笑着一手一个拉着他们在冰雪上滑行起来。忽然冰上咔嚓一声，笑声立刻停顿下来，一看，冰雪中现出一个小裂隙，但那个缝隙深可盈尺。再拿脚顿顿，仍然会有声响不一的咔嚓声，这才放下心来，笑声又回到河面上。其实，我带着他们来的是一处河湾，不在主流处，安全系数相对较高。我知道即便三九严寒，河水中流湍急处，也不能完全封冻，有些冰薄处若不注意还相当危险。冰雪中闹够了，沿着河岸往回走，在一处歪倒进河里的胡杨处一看，那里竟是急急的流水，才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说法跑到了这里。过去，河边这块一直是洄流缓冲地带，冬天冰厚，是好些大人孩子坐着冰车玩耍的好地方。
　　 我身边的这条河就是弱水，弱水从祁连山发源，在河西走廊的西北由西南而东北倾泄而下，形成了中国水域中少有的南北向黑河流域，成为张掖、酒泉一带重要的生命线，也成为内蒙额济纳境内居延湖的唯一水源。其上游叫黑河，下游名弱水。“弱水汤汤”—早在《尚书》中就有弱水的记叙，所谓“导弱水至于合黎，馀波入于流沙”，弱水者，“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羽毛都浮不起，何弱之有！我倒觉得，还有水流孱弱，最后消失在沙漠之中的意思吧。彼时没有多少开发，水量颇丰，所以能有余波更进一步到达居延，形成碧波浩渺的东西居延湖，养育了额济纳。进入本世纪以来，各种原因集中，一度下泄水量非常少，居延湖先后干涸，直到国家干预，上游关闸放水，才渐渐恢复。对这些事情我们本来也不清楚，只知道上世纪90年代河水越来越少，有些年景，春夏整个断流，冬天也只有半河冰面，不像我们刚来时候所见，每年春汛秋汛，防洪抢险。记得1980年代我在单位菜地劳动的好几年间，每年夏天洪水下来都会淹进菜地，冲进住房，我们只好把铺盖卷搬上房顶；洪水退却，菜地一片狼籍，挂果时间不久的“茄辣西”都被泥浆涂满，几天就在炽热的阳光下叶卷秧死了。再后来，盼着“往事重现”的想法也在老天无情的干旱中淡去了。
　　 弱水在这里拐了个弯。它哺育着一座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的试验基地，机缘巧合，我来到这个地方，生活在弱水河边几十年，看惯了水涨水落、冰凝雪融，与这条河结下不解之缘。
　　 虽然它现在又结满了冰，但在我的心里，它一直是空荡荡的，我似乎一直站在它的干涸的水流冲刷留下的瓦楞似的沙面上。我眼前有一队年轻人，高举着团旗，高唱着“我们是八十年代新一辈”的歌词，兴高采烈迎着太阳走去。他们跨过河去，在一处略略平坦的胡杨树下，把旗帜插在高处的沙丘上，打开录音机唱起来跳起来。今天看去，那舞姿是多么简陋僵硬，但在那个时代，已然领了风骚；那跟着伴奏带的歌声也几乎没有哪个字正腔圆，但年轻人朝气蓬勃的精神已经把一切的简陋都化作丰富与快乐。天上有一点淡淡的云彩，天已经热起来了，有一股风刮过来，风里携带的沙的味道弥漫了所有人的味觉，只是在那个时候，大家都习以为常，觉得一切正好。
　　 似乎在梦里，我仍然站在河床中，当年的红旗已经陈封在某个仓库深处，当年红旗下的那队人已经四散而去，当年青春的笑声已经烟消云散，当年那美丽的脸庞已经全部打上了风沙霜雪的烙印。我看不见自己，我听到的都是麻醉的声音：“你咋这么多年没变啊”之类，这话我也常对别人讲，所以我知道其中的水分有多大。其实我明明白白，她或者他的脸变成什么样、头发中掺进多少雪花，我只能更甚而不可能更少。我挪动着不再轻盈的步伐找到当年的胡杨树下，才看到那棵大树已经轰然倒下，当间是默黑的中空。三千年不死的胡杨亦然，我与他和她又怎么可能保鲜？站在河边能瞭望好远，左望是祁连雪峰，过去肯定有过三千年以上的纯洁生命，未来是不敢设想的。我小时候天天望着祁连雪山，从没想过它会有什么大的变化，对遥远处的我有什么影响，但当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听说竟然再看不到它的雪帽了，而且天气也变得越来越热之后，就知道谁也说不请它以后还能否恢复原貌并保持冰清雪洁了。右边是居延湖所在的额济纳。额济纳这几年炒得很凶猛，胡杨节、黑城遗址、神树了什么的，似乎这一切都是凭空天降；似乎忘了它的一切都拜祁连雪山所赐、拜弱水所赐。如果，我的脚下仍然干涸，它的辉煌还能在哪里呢？我不知道除了人之外，自然要不要感恩；自然不知道恩惠在哪里会不会遭受报应。我所以感叹的是，今天喧闹的胡杨树下居延海边，基本上没有一句关于祁连的话语。
　　 即便河水不冻，河流也是冰冷的，弱水也是寒凉的。而且，随着天气进一步变寒，封冻也不是不可能。过去冬天我喜欢到河边去看冰，看冰上的雪，看水而冰变得青癯，冰面上裂出长长短短的缝隙，看中流那一线裂隙处激荡中飘出一丝白烟，看水流毫无定性地游荡在河底，今年撞在左岸，明年撞在右岸上的奇异，看影影绰绰倒影在河面上的载人航天发射塔，以及掠过天际留在冰面上的飞天的痕迹。你知道的，这后一句肯定是想象的，因为即便我爬到冰面上用放大镜看，也找不到一毫掠过天际的踪影，那些踪影只能刻录进河流的记忆里，而被急急慌慌的水流带得远远。
　　 我当然做过许多关于弱水的梦，上边那带有曾经印记的事情，谁说不是梦呓？除了这些，我还看见1958年航天城创建之初，一队队军人职工站在河岸边上排成长队，有一些人在凿冰，远处有几辆卡车等在那里装冰，这一长队人一块一块地传递，冰块在那辆嘎斯车箱里前后乱窜，终于走进等在食堂的大锅里，成为创建者的水源。
　　 我的眼前飘扬不息的，是那一队车、一队人头上猎猎作响的红旗，还有那些弥漫于河边青山下的青春笑语。
　　 2016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