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巨大童年(小说)
童年是每个人永远的港湾,恐惧、寂寞、孤独时,它是最安全的地方。
——题记
一
金小丁父亲和金小丁他们走到村口,忽然说,你们走吧,我去底下开门。
一只二踢脚升上天空,寂寞地响了两声,掉下些黑色的碎屑和半个纸筒,落在结冰的水洼上,火药味儿在空气中弥漫。金小丁狠狠地踢了一脚纸筒。铺子晚开会儿有啥关系,毕竟母亲是要去太原看病!
父亲没有等他们做出反应,便把手臂举起来,举到一半以后却无力地停住,颓然地挥了挥,像同他们告别,又像打发他们赶快走。让金小丁想到旗升一半后突然被什么东西挂住的样子。
在村里,没有人生病直奔省里的大医院。一般都是镇上的诊所买点药,不好的话再去县医院,再不好打听各种偏方,最后实在不行,才去省城检查。这个时候,基本上99%是癌症。在医院里呆上几个月,把家里积蓄花净,再向亲戚五六借遍,然后奄奄一息被拉回家准备后事,打发亡人后,家里人辛苦攒钱还债。
金小丁的母亲也经历些许这样的环节。诊所、县医院、中药、偏方……七七八八大约耽搁半年时间,人变成了骨头架子。做完胃镜,医生说得去太原检查。金小丁他们的心马上都凉了,怕去太原,还得去太原!
金小丁记得那天母亲一回家,马上就咧开嘴哭了。她蜷缩在墙角,头埋在膝盖上晃着说,不去太原,不检查了,检查也是白检查。她那恐惧无助的样子像金小丁,像他父亲,像他们一家人的反应。当时金小丁嘴硬着说,去吧,什么病得检查清楚。母亲说,拿什么看啊?父亲结结巴巴说,去吧,咱卖房也得给你看。
那几天,家里每天像战争,围绕看还是不看。
争争吵吵好几天,好不容易把母亲说动,父亲却逃跑了。
金小丁暗暗生着父亲的气,扶着母亲过柏油公路,跨过排水沟时,看见里面扔着条黑色的死狗,瘪瘪的尸体上毛一缕缕散开,眼睛已经成了空的。他们在经常等车的派出所门口停下,父亲不见了。他不应该走这么快。
金小丁和母亲都没有提父亲,而是把目光望向县城的方向。虽已立春,天气还是冷,没有生气的柏油路把村子、旅店与锯木厂、水库分开,视野之内光秃秃的全是槐树、杨树、柳树。有车过来,马上掀起冷风,母亲的身子发抖,像刚出窝的小鸡。金小丁把母亲扶到锯木厂前一棵枯树杆上坐下,离公路稍微有了点距离,汽车过来扇起来的风不太大了,母亲却还是把身子缩成一团。她的冷传染了金小丁,他也开始抖起来。
大约过了半小时,过来辆车,是依维柯。金小丁和母亲都走过去,同时问,去太原,多少钱?车门缓缓滑开,二十,卖票的女人回答。金小丁还价,十五。后来他想起来觉得自己很蠢,都啥时候了还讲价。卖票的说,最少十八。金小丁用商量的口气对母亲说,就坐这辆吧?母亲摇摇头,用无力但坚定的语气回答,咱们坐这种车干啥干啥?说完,往路边退。
那个年代,去省城有两种车,依维柯和普通轿子车。依维柯快,价钱也贵,像现在的高铁。
金小丁他们又在路边等。天气很阴郁,像看不见的愁绪在弥漫。人们还没有从春节消闲的气氛中恢复过来,路上冷冷清清的,虽然是早上,给人的感觉却像傍晚。
过了会儿,又来一辆车。还是依维柯。
金小丁说,咱们就坐依维柯吧?他已经后悔没有坚持坐第一辆车,坐上最起码走四分之一的路了。母亲摇摇头,钉子样钉在那棵树上。
这时金小丁看见有个女人走过来。她戴着船形帽,白色的口罩遮住大半个脸,露出的额头白皙光洁,他眼前一亮。女人的大眼睛眨了几下,金小丁感觉春天睁开了眼睛。她似乎不怕冷,穿着薄薄的呢裙子,下面是黑色的打底裤和黑色的高跟鞋。高跟鞋敲打在公路上,仿佛秒针在嚓嚓地走。金小丁心跳加速,还隔着段距离,就闻到香味儿扑鼻而来。她斜挎在肩上的牛皮包荡来荡去,拍打在丰满的臀部上,像在挑逗人。金小丁认出她是“大仙”,村里只有她的臀部好像会说话。金小丁想起村子里人们关于她不正经的种种传说,脸有些微微发烫。
大仙伸出手挥了挥,依维柯便听话地在她面前停下。大仙没有搞价钱,直接就上了车。金小丁冲动起来,大仙都坐依维柯,为啥他们不能坐呢?便走上前去,招呼母亲。母亲坐在树杆上,无力地慌乱摆手,像随时能被风吹走的枯叶。售票的盯着金小丁问,坐不坐?女人已经在靠近车门口的座位坐下,摘下口罩,果然是大仙,她皮肤又细又嫩,看起来比母亲至少年轻十多岁。浑浊的混杂着人体气息的暖风扑到金小丁身上,他好久没有闻到这健康的气息了,不由深深吸了几口,从这缕气息中,金小丁闻到股甜丝丝的香味儿,他想这一定是大仙的。他想马上上车,与这些人坐到一起,然而瞧了瞧母亲,只好窘迫地离开。
公路边恢复了安静和寒冷,好长时间没有车来,金小丁有些急躁,又在想假如坐上第一辆,怎样也走到半路了;就是坐上第二辆车,也走不少路了,像这样等下去?心里不由得开始埋怨起母亲来。
这时,忽然有辆普通轿子车驶过来。红色的车身点缀着金黄的圆圈,金小丁和母亲顿时心里暖洋洋的。金小丁在前,母亲在后,迫不及待地往过走。金小丁怕母亲摔倒,回过头来扶住她。车在他们前面停下,圆头圆脑,憨厚的样子,发动机嗡嗡响着。母亲扶着车门问,去太原多少钱?因为病得久,她的声音几乎在嗡嗡,金小丁站在旁边也听不清,不用说卖票的。他便大声问,去太原多少钱?卖票的回答,十三。金小丁松口气。母亲却还价,每人十二,边说边伸出手指比划。售票员猜出了她的意思,伸手招呼她们上。母亲又重复一句,每人十二。
金小丁把提包递给卖票的,扶着母亲上车。她的屁股也满是骨头,瘦得硌手。忽然母亲停下来,着急地喊了句。金小丁跟上去冲母亲的声音看过去,父亲垂着头,串在麻绳上,被警察牵着,向派出所走去。
母亲慌乱地转身要下车,金小丁小心地扶着她。卖票的不耐烦地把他们的行李递下来,司机发动车。金小丁似乎听到车上传来咒骂声。他想,幸亏大仙没在这车上,他似乎看见大仙已经到了太原,冲他们微笑。
串在绳子上的人有狗毛、二日、三红头,金小丁马上明白父亲被抓赌了。父亲从来不耍钱,再说他去街上开门了,怎么就被抓了?金小丁心里火焚焚的。
母亲急急忙忙朝父亲走去,脚下没有力气,打了几个踉跄。金小丁赶忙扶住她,说,慢些,慢些。母亲踩到什么东西,脚滑了一下,金小丁提了她一下,母亲已经轻飘飘的,像件薄棉衣。脚下踩的是他刚才踢过的半截纸筒,金小丁又狠狠踢了一脚。
金小丁和母亲到派出所,屋里已经站满人。胖乎乎的警察一宣布完处理结果,人们就蜂拥而上,像抢购什么便宜的处理货。母亲着急地扯了扯金小丁。金小丁掏出50元挤向警察。金小丁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来送母亲,也不去开铺子,却去看耍钱的?
金小丁交钱后。父亲低着头跟在他们后面出了派出所。他仰起头想要解释什么?正巧有依维柯驶了过来,母亲果断地伸手拦车,金小丁也伸出手去。太原,二十,卖票的说。母亲没有还价,抬脚往车上走,金小丁赶忙扶着她上车。他们都上车之后,卖票的帮他们找座位,司机发动车。金小丁回头看,父亲站在公路旁,眼圈红红的,眼睛里似乎有泪。他鬓角里的几根头发冒出来,在无力的春光下看起来有些透明,使他整个人虚幻起来。车发动了,父亲挥起手来,这次他的手臂扬得很高,金小丁他们已经走出很远,他的手还挥着。那一刻,金小丁觉得父亲很可怜,仿佛被遗弃了的孩子。
二
母亲住进肿瘤医院,化验血,做胃镜,做切片,父亲一次电话也没有打过来。
以前金小丁害怕什么事情,总是躲它,尽管知道躲避任何问题也不会解决,却还是躲。现在他从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或者说发现自己爱躲的毛病遗传自父亲,但在这样天大的事情面前,父亲还在躲,金小丁有些难以想象。他故意不打电话给父亲,他不相信父亲能憋住,况且打了父亲也帮不上什么忙。
做手术前一天,需要直系亲属签字,金小丁给父亲打电话。父亲在电话那头结结巴巴,半天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成。金小丁的心乱了,他说他签字吧。父亲马上哭了,哽咽得接下来的事情根本没有办法交流。金小丁只好告诉父亲做手术的时间是下午三点,挂了电话。
母亲躺在病床上,喃喃地问,你爸爸会不会来?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让他别来了。母亲这样说,金小丁知道她盼望父亲来,他也希望父亲能来。
母亲躺到担架上,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还盯着门口。手术室的门被关上的一刹那,金小丁全身空了。他坐在走廊天蓝色的椅子上,盯着对面虚白的墙。墙上布满细小的颗粒,金小丁觉得每个颗粒记录着个死人,他突发奇想,假如颗粒是偶数,母亲就会没事情。金小丁一颗一颗数起来。
晚上,金小丁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母亲手术很顺利,医生说再化疗一星期就可以回家了。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轻快起来,不结巴了,他再三叮嘱金小丁照顾好母亲,问他要不要来了?金小丁说不用了。他响亮地“嗷”了声,金小丁觉得他回应得太欢快了。
一星期很漫长,已经过完元宵节。医生停药,观察两天,告诉金小丁他们可以出院了,过半个月再来化疗。
这期间,父亲还是没有电话打来。金小丁想反正回去要见面,便没有告诉他回去的具体时间。
到了汽车站,买票时母亲叮嘱金小丁千万别买依维柯的。他们坐上普通大巴,摇摇晃晃往家里赶。车不停地停下来,捡沿路的乘客。母亲的呼吸不通畅,隔会儿喉咙里就分泌出白色的黏液,车每次停下或发动,她就大声咳嗽。卖票的给了她的塑料袋,不一会儿就沉甸甸的,像有许多条缺氧的小鱼在挣扎。
远远地看见村口的那棵大柳树了,已经微微有绿意。金小丁说,派出所门口停。车往前走,他忽然看见父亲穿着棉衣站在路口伸长脖子盯着这边看。车缓缓减速,父亲的棉衣黑得发乌,深一块、浅一块,像浸到不同层次的黑颜料里染过似的。他明显老了,布满皱纹的脸又黑又脏。
车停稳后,父亲凑过来。金小丁不知道是否每一辆车父亲都这样看。他喊爸爸,看见他的头发、胡子、眉毛都奇怪地卷曲着。父亲看到他们,裂开嘴笑了,脸像皱巴巴的馒头上爆开裂子。母亲把手里装满痰的袋子扔到地上。父亲说,东西掉了,忙埋头去捡。母亲说,别捡,是痰。父亲没有听清楚,把袋子捡到手里后,大概才听到母亲的话,也看清楚了手里的东西,用劲把它扔到路边的排水沟里,尴尬地笑着说,我估摸着这几天你们要回来,每天来看看。然后问母亲,好了?母亲说,哪能这么快,过半个月还得去。父亲脸上的笑容马上冻结了,但不到三秒钟就说,说不准过半个月就不用去了。
回到家里,到处都是尘土。母亲拿起布子去擦,金小丁拦住她。父亲说,我去街上买吃的。金小丁跟着父亲往街上走。巷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几只鸽子在屋顶上啄东西吃。金小丁不知道它们能吃到什么。
父亲迟疑地问,你妈真的是癌?
嗯。
父亲不说话了,忽然伸出手来抓住金小丁的手。多少年了,父子俩人没有这样握过手。金小丁感觉父亲的手在他手里抽搐、挣扎、哆嗦,像掉在水里的老鼠抓救命的东西,金小丁的心哆嗦起来。
两个人手拉着手往街上走。金小丁闻到父亲身上有股呛人的烟煤子气味,他不明白他又干啥了?
到了街上,他们两个才把手分开。
金小丁问,铺子一直开着?开着,父亲说。买卖好吗?父亲扭了扭脖子说,就那样。
父亲前边走,金小丁跟在后边。一进铺子,金小丁忽然感觉非常黑,这种黑不是从明亮地方进了阴暗地方的自然黑,是直接走进黑暗的黑。然后金小丁闻到呛人的烟煤子味,比父亲身上的那种味道更浓烈。接着他发现顶棚、墙壁、货架都黑乎乎的。
他疑惑地望着父亲。
父亲望着金小丁喃喃说道,我命大,要不那天就烧死了。你妈做手术前一晚,家里着火了。金小丁吃惊地问,怎样着的火?父亲说,有个烟头扔到火炉旁的塑料盆里把旁边的纸箱子点着了。我发现弄灭后,家就熏成这样了。
金小丁听着心惊肉跳,他想祸不单行,但想到父亲没被烧死是好事,母亲应该也没事。假如那天火真的着大了,父亲不用说烧死,即使少个什么东西,接下去的日子怎么办?
这样想着,金小丁仿佛看见那晚父亲接完他的电话,心事重重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不停地抽烟,大声咳嗽着,烟蒂扔的满地都是。一颗烟头不小心扔到塑料盆里。他累了之后,躺到炕上半天睡不着。烟头点着盆底的塑料,发出刺鼻的味道,然后塑料盆缓慢地燃烧着,点着了旁边的纸箱,房间里多了焦糊味儿,父亲没有闻到,也没有看到那微暗的一隐一现的火光。熬得累极了,父亲终于睡去。火慢慢大起来,有了浓烟,火苗嗤嗤地响。父亲以为自己在做噩梦,翻个身继续睡。猛地被恐惧惊醒,窜起来后,看到满屋火光,拼命扑打起来。火继续燃烧着。父亲害怕把房子点着,什么也不顾,把炉子旁的水瓮搬倒,拧开上面的水龙头,烟和水汽冒了上来,火渐渐小了,灭了。
当母亲一朝命终,父亲悲痛白发顿生,并化悲痛为动力,肩起债务,历时十年才偿还了所有借债。活在真实的担当中。
重拾童趣,抽陀螺,跳街舞,复归“童年”中。
这是一部丰沛的心理史。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