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97岁了。
　　 人越老，越想念自己的后辈。以往，我几年见不着奶奶，最多就是在电话里多听一会奶奶的埋怨。不是我不想奶奶，而是我已然奔四，家里的事情就象鞋面上的尘土，擦也擦不完。
　　 今年的春节，我本也没打算回去看奶奶。我们一家给奶奶买了一大堆东西，准备寄回去，让奶奶高兴高兴。过小年的那一天，奶奶来了电话。我很愧疚，本来应该先给奶奶去电话，可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奶奶先给我们来电话。每次接完电话，总是把愧疚留给我，可一转身就忘记了这个愧疚，下次，还是奶奶的声音先在我耳边响起。
　　 奶奶这次打电话，说话没有以前那么有精神，一会一句，一会一句，显得十分恍惚。我问奶奶身体怎么样，奶奶说：“八十多了，好也好不到那去，经常梦见你爷爷叫我呢。军啊，奶奶还能见着你吗？”
　　 就这一句话，让我改变了主意，我告诉妻子，今年不管多忙，都要回家看奶奶。
　　 腊月二十八那天，我们坐上了夜班车。
　　 我是奶奶带大的。
　　 我出生于1974年。那时，我们家在新疆额敏县的一个边境乡，距离县城有60多公里路。听奶奶说，我出生时很瘦，但却非常能吃。稍大一点，母亲的奶水根本养活不了我。幸亏有奶奶，把面糊糊熬出碱香味，然后打个鸡蛋花花，一小口一小口地喂我。母亲告诉我，当时鸡蛋是宝贝，没地方买。爸爸干重体力活，隔天才能吃上一颗鸡蛋。为了我，奶奶硬是断了爸爸的隔天鸡蛋。再后来，奶奶就到额敏河去摸鱼。额敏河水很清，看得见半乍长的泥鳅在石缝里逛来逛去。奶奶就有这本事，凭两只手在石缝里摸来摸去，半天就能摸个大半碗。回来就熬鱼汤。鱼汤白得象奶子，奶奶又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我。我现在还记得奶奶喂我的样子。奶奶把勺子放在嘴边试试温度，然后啊啊啊地示意我张大嘴，我要是能咕嘟咽出响来，奶奶的那个笑呀，真是漂亮得象朵花。我的身体很棒，就是奶奶一小勺一小勺喂起来的。奶奶的手指和腿脚都有关节炎，也是喂我喂出来的。
　　 到了县客运站，一群出租车司机围上来，我小心地问：“十月去吗？”司机爽快地回答：“去呀！”我接着小心地问：“多少钱？”司机告诉我一人15。拉个伴，我们一家45元。拉什么伴呀，我没有心思再等，坐上车就催促司机快走。我知道，从县城到十月的这60公里路可是不好走，全是自然公路。下起雨来稀泥有20多公分厚，不下雨喧土笼罩。车辆一过，路人顷刻跟从面粉袋子里倒出来似的。我冬天回家或是返校，大雪掩路，只能坐着马爬犁在茫茫雪原上疾驶。那情景和小说林海雪原里一模一样。不怕笑话，我考上高中前，从来没有去过县城。想到这些，我十分担心，忍不住问：“你这桑塔纳能到十月吗？”
　　 司机回头一笑，说：“多少年没回来了？这路前几年就修好了，一色的柏油。雪也小了，好几年都没封过路了。你想，气候都变化了还能把啥不变！”
　　 司机的话很幽默，我抿嘴一笑。
　　 果然，一个小时不到，我就站在了家乡的土地上。可是，我傻眼了，东望望，西看看，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成片的矮趴趴的土打墙房子全不见了，放眼看去，一家一个小院的红顶子新宅没有个边。十字路变成了四条街道，路灯高昂，街道熙攘。买年货的人们，通身都是喜气。街两旁的树木，虽然没有绿色，但那粗壮的枝桠，让人一眼就感知到了夏季丰腴的美丽。这还是我的那个满园尘土稀泥，四处狗吠牛哞的小村庄吗？我不好意思问。一个连自己家门都找不着的人，怎么好意思张口去问街坊呢？
　　 幸亏儿时的一个伙伴在街口认出了我，我这才扑进了奶奶的怀抱。奶奶搂着我，无声地掉泪。仍然粗糙的手，不停地抚摩我的脸颊和头发，就象抚摩她怀里了以为藉的花猫。
　　 今年春节的喜悦总是热气腾腾的，犹如院子里枝桠上的麻雀，轰地一下飞起，又轰地一下落下。吃饭的时候，最有争议。全家老小，都给奶奶的盘子里夹鱼夹肉，奶奶原封不动地一一夹出来，嘴里自言自语地念叨：“不吃肉，我吃素菜，你们也多吃素菜。”奶奶身体很好，咀嚼起芹菜来，还能发出脆脆的响声。我们就逗奶奶，“奶奶，多吃肉。你不是说，你这辈子最缺肉吃了吗？”奶奶什么都不说，只是婴儿般一笑，几分的天真、几分的羞涩，阳光般融入我们的心田。
　　 转眼，假期就要到了。面对我给全家人带来的欢乐，我不忍心说出口。还是奶奶说了话，那天晚上，她把我们全家召集到一块，说：“我大孙子回来了，全家就全了。有件事我要说一下。”奶奶摸着我的头，“看看咱们这个家，前有院、后有圈，中间是宫殿。不用挑水，不用烧炕。做饭也不用柴、不用煤，把人都养懒了。这样的好日子，我舍不得死，可我老了，要找你爷爷去。”奶奶摆摆手，示意谁都不要插嘴，“我死了，火化。在你爷爷的坟上刨个坑，把灰倒进去，埋了。就这件事，我大孙子孝顺，你来办。”奶奶说得很平静，就像在清澈的额敏河里为我摸鱼。
　　 我泪眼朦胧，奶奶当年最害怕火化，害怕自己进不了天堂。她常说：“我和你爷爷吃了一辈子苦，要到天堂过好日子去，绝不火化。”怎么现在？我问奶奶，奶奶还是羞涩地一笑，说：“好日子在咱家，我比你爷爷强，过了20年的好日子。你爷爷已经占了一块地，就够了，我不能再占了。”我的奶奶呀，97岁的你，让我吃惊。
　　 第二天，我要回去了。爸爸妈妈把我送出门，奶奶没有送。我不敢回头，在弟妹们的簇拥下上了车。
　　 两天后，我到了自己的家。第二天下午，爸爸打来了电话。爸爸告诉我，奶奶去世了，就在我走后的那天晚上。奶奶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在睡梦中去世了。骨灰存在家里，等着我啥时候回来埋在爷爷的坟上。
　　 我清明回去。
　　 97岁的奶奶让我大吃一惊,吃惊于奶奶变化了的境界。
　　 我清明回去，一定让奶奶不在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