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渔舟】飞地(小说)
一
环州万松山,系滇中乌蒙山余脉。
康熙十四年(1675年)阴历正月间,满山遍野的云南松将绵延起伏的群山装点得生机蓬勃,仿佛一条永远都无法抹平的绿毯子。万顷林海葳葳蕤蕤、葱葱郁郁。山里,无论竹篮粗的苍天古树还是碗口大的松木都挺拔笔直,碧绿的松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地面铺着一尺多厚金黄的松叶,一层堆摞在一层上面,埋在最底层的呈赤褐色,在渐渐腐化成泥。
松脂的芳香混合着腐殖土的泥腥在松林间弥漫,让人浮想联翩。似乎一具具尸体在腐烂,一堆堆白骨在咯吱咯吱地碎裂,偶有一声山鹰疾唳而过,划破了阴森可怖的天空。
距离万松山顶峰十里远的地方,冒出一块地势开阔的平地,叫故天营,是马帮往来元谋江边的必经通道。
万松山巍峨险峻,四面山高箐深,壁立千仞,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三世土司李小黑为了持续稳固王权,选定这一险要关隘重地作为屯兵的大本营。营盘内的练兵场、营房、岗楼和围绕营盘的明槽暗沟已经建成。现在,百余个土民正在砌岗楼旁边的围墙,再过半月,所有工程即将竣工。
“二宝,给想媳妇?今天李土司家大少爷娶亲。”
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披着羊皮褂子的汉子说了句无头无尾的话。黑大汉叫陈继才,是土司家负责修造营盘的总管。
“大少爷娶亲,我们应该休息一天嘛!都要累死了。”二宝气愤极了。
“你真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娶媳妇,李土司不让你连夜赶工就算烧高香了,还放你休息。不过,明天娶亲队路过这里,我让你们饱饱眼福,解解馋,好好端详一下四川的美人!”陈继才嬉皮笑脸地说。
石匠们知道陈继才狗嘴吐不出象牙,便懒得去理会,只顾抡起锤子敲打着石头,土民们两人一组合力抬着百十斤重的青砂纹理条石,佝偻着腰身向围墙的基坑慢慢挪动脚步。
二
四川会理黎溪镇土司自必仁的府邸是按照传统的四合五天井和走马转阁楼格局来修建的。大门上方是威武壮观的门楼,门前的台阶全用一米多长的条石铺成,台阶两边有雕琢龙凤的石屏风,石屏风尽头的左右各蹲卧着一只虎虎生威的石狮子。一条大红锦缎挂在门框上,门楣中央是一朵艳丽夺目的大红绸子花。院落内的地面全是细纹红砂条石铺就成,屋内一律用青砖镶嵌。放眼院落,两边的立柱上,早已张灯结彩。
平日,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院总是冷冷清清,时常散发出一种阴郁而潮湿的气息,无时不刻流露出它高贵而难于亲近的阶级等次。今天,宅院里早已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土司宅院里的每一幢房屋都是清一色的青砖墙体,青瓦屋面。前后廊檐坊上雕刻着牡丹、芍药和各种飞鸟,四个屋檐角画着凤凰,屋脊的两头高高翘起,是两条青石雕成的龙,龙嘴里衔着珍珠,龙身浑然纠缠在一起,嬉戏着,意欲腾云驾雾踏空而去。
近一个星期来,土司宅院可谓门庭若市。
自土司家的三小姐自香玉要出嫁,远方四邻的亲戚朋友和土司同僚们都前来祝贺。有出于对亲情的真诚道喜,因为香玉要嫁到云南武定环州的李土司家,这是自必仁家的骄傲。两省土司第一次结为亲家,是川滇史无前例的重大突破,自必仁家的两个姑爷和几个少奶奶都是会理本地人,没有迈出四川的地界。三小姐远嫁云南,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两省土司势力的不断延伸和壮大,也是一次里程碑式的跨越。
然而,谁也不曾料想到,这次联姻居然成了一次悲剧式的冤亲,成了自李两姓土司内战的导火索,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论。
在所有祝贺的人群里,很多外族人都是巴结自必仁的乌合之众,他们给土司送来了贵重的贺礼,有山猪腿、狐狸皮,有鹿茸、人参和红花,也有鸦片、布匹,礼物繁多,不甚枚举。他们聚集在自土司的府邸,纸醉金迷地猜拳喝酒,偌大的宅院人来人往、万头攒动。
自必仁招呼十里八乡的同僚,忙得不可开交,他没有闲暇去和女儿说几句心里话。其实他心里明白,女儿不愿意嫁到老远的云南去。姑且不论那地方的生活条件如何,一个自小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女儿突然要到几百里外的寨子里过日子,作为一个父亲,他还是有些于心不忍。他乡再好,也不比家里啊!自必仁默默地念叨着。
香玉从小体弱,没有出过远门,更不要说跨过四川只身到云南了。
星星洒满夜空,宛如缀满宝石的巨大银幕,月亮悄悄地探出脑袋,想和惆怅的女人说说心里话。这时,自必仁叫下人把同僚安排在客房里睡好。自己感觉到头昏脑胀,不过,他心里一点也不糊涂,女儿要出嫁了,他得把自己憋了很久的想法和她说说。
自必仁蹒跚着脚步,来到自香玉房门前,屋里传出呜呜咽咽的抽泣声,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返回自己屋里,拿起鸦片烟枪,半躺在床榻上,眯缝着眼睛,吸了一锅鸦片。
在鸦片的麻醉下,自必仁闭目小憩了一阵。他感到全身的经络都通畅无比,筋骨的酸痛消失了。酒醒后,他的脑子里开始浮现出万松山脚下那个彝族寨子。
和他们朝夕相处二十年的女儿就要出嫁,去做土司李小黑家的儿媳,给女儿的妆奁半月前就准备妥当,足足要用十几匹骡马才能驮完。尽管如此,自必仁还是觉得缺少点什么。就凭那些骡马能够驮走的嫁妆,根本显示不出自氏土司的势力。当然,他也有自知之明,怎么能和李小黑比家底呢?亲家的根基非同寻常,他祖父更不是等闲之辈。据说,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云南武定罗婺部落土司凤继祖叛乱时,他祖父安纳是四川建昌道土官宣慰司安氏后裔,奉旨前来平息叛军,功授“总管”后,迁至云南武定环州世袭土官。
还有,李小黑袭土司职后,连连奉征叛乱土酋,一次次立下了显赫战功。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能让亲家小看,他在黎溪也是有头有脸的土官,所以这次女儿出嫁,一定得把嫁妆置办得气气派派、风风光光。
忙了一天的亲朋好友喝了酒,吃过饭,几个贪杯的男人打着酒嗝,踉跄着身子出了自土司家的宅院,回家搂婆姨睡觉去了。
自必仁吩咐吴师爷把他的弟弟和儿子叫来。少顷,自必仁的弟弟和两个儿子来到了正堂,他们正经危坐在八仙桌前的檀香木椅上,等候土司说话。
“香玉就要出嫁了,这是自家的大事。妆奁都备好了,但是那十匹马就能驮走的东西,我看着不够气派。”自必仁说。
“哥,那就再搭上十头黄牛。”自必义随口而出。
自必仁眉头一皱,“必义,你简直是说笑话,把牛赶到云南最少也得花三天时间。俗话说,欺人不欺头,做贼不偷牛,你还把牛当成嫁妆,把它从四川赶到云南。”
“大哥,那你说还要办什么?”
“阿爸!你说,我们今晚立即到会理城置办,明天用快马送上。”他的大儿子自成龙说。
“不用了,叫吴师爷拿纸和笔来,写份地契。”
“阿爸!什么地契?”大少爷问。
“我要把江北二十八村划给环州李土司,今后由香玉自己收租,买女人的胭脂花粉等零碎物品。”
“哥……”
“阿爸……”
自必义和侄儿们虽然觉得不妥,但是他们知道土司决定的事是板上钉钉的,不可能改变,只好闭口不语。
“我知道你们都以为这样做不好。可是,如果只给香玉一些死的陪嫁,李土司家会看扁我们自家的。”
两个儿子被阿爸的话弄得云里雾里,他们不知道阿爸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你们不要忘记,我们彝族女人是高贵的,她的出嫁应该体面风光,作为一方土司,什么是最贵重的礼物?土地,土地才是活宝,它可以源源不断地长出财富。所以,香玉出嫁必须有土地,这才能证明我们彝族女人的尊贵。”
弟弟和儿子明白了自必仁的良苦用心,再说一个黎溪镇的大土司,有的是土地,又何必在乎小小的江北二十八村。
“如果土司男丁不成器,我们彝族的女人照样可以顶天立地,继承土司的职位,治理好自家的辖地。不要为这次陪嫁,降低我们彝族女人的身份。”自必仁滔滔不绝地说着。
吴师爷作为一个外人,也不便过问他们的家事,只顾将毛笔放进砚台里吸足墨汁,然后借助砚台的边沿把多余的墨汁挤出去,按照自必仁的意图拟写了一份简单的地契。
契约
兹有大中国四川省会理军民府黎溪镇土司自必仁,今将金沙江以北的姜驿、七嘎等二十八村领地作为女儿陪嫁,划给环州土司李小黑管辖,收取一切地租赋税。
此据
立据人:自必仁
证人:自必义自成龙自成熙吴统兆
清康熙十四年正月十八日
立好字据,自必仁觉得全身的神经都松弛下来,所有的负疚感顿时消失得无踪无影,等大家都起身走后,他也就回屋休息去了。
三
香玉的姨妈和姑妈都从会东、会理赶回来了。侄女的出嫁,让她们想起了自己昨天,也不知侄女此去云南何时才能回家。香玉的两个姐姐更是舍不得妹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三姐妹形影不离。她们怕妹妹嫁到云南后,被婆家欺负没有人管。最让她们担心的是,听说云南是蛮夷之地,遍地都是瘴气和毒虫,云南不是人在的地方,是官家犯事后充军的地狱,两个姐姐对父亲的做法一点也不满意,为什么要把妹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可是她们阻止不了父亲的做法,只好陪妹妹伤心地流泪。
夜深了,四周围除了几声狗叫,便是一片寂静。香莲、香菊心疼妹妹,一夜睡意全无,她们有说不完道不尽的话要和妹妹讲。
香玉闺房里的女人并不是在大声说话,而是在唱歌,歌声幽怨、凄楚,让人从心底里都感到寒颤,她们唱到动情处,像山涧里的溪流从高崖处跌落到深潭里一般,这些流水仿佛是她们三姐妹脸颊上流淌的泪水。走近房门,侧耳倾听,哭声更清晰,那是香玉甜美圆润的嗓音,歌声轻悠悠地从屋子里飘荡出来:
留谷作种子,稗子被抛弃。
留种心得意,被弃心不甘!
房宅十余间,子女排成行。
留子守家业,把女嫁出去。
子留固得意,女嫁心不甘。
……
生长母家时,睡时枕母臂
饥时食母饭,寒时穿母衣;
不下塘汲水,不上山砍柴,
挖菜不攀篱,慈母为照理。
嫁到夫家去,砍柴登高山,
汲水下池塘,挖菜攀刺篱;
菜叶若枯黄,夫家说闲话,
汲水水浑浊,夫家闲话多!
……
最后,她不断地重复着:“阿妈的女儿哟,阿妈的女儿哟……”歌声里哭诉出远嫁他乡的姑娘悲哀凄惨的一生,香玉忍住忧伤把歌唱完时,泪水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滚滚而出,仿佛就要和亲人们生离死别一般。
鸡叫头遍时,先前还听到香玉沙哑的嗓音,接着,浓重的夜色淹没了歌声,一切都发生得非常突然,像断了弦的琴戛然而止,土司宅院处于短暂的平静。
三姐妹挤在一个被窝里,妹妹睡在中间,姐姐用温暖的体温抚慰着妹妹。
“香玉,到娘家要学会照顾好自己。”香莲说。
“香玉,离开了阿妈,离开了姐姐,要是李家人欺负你,千万不要强忍着,要想办法回家和姐姐说。”香菊怕懦弱的妹妹在李土司家受到委屈。
妹妹听了姐姐的话,哭成了一个泪人。
按照彝族人的习俗,发亲时辰是毕摩占卜后订下的,妹妹出嫁的时间订在次日的卯时。
第二天寅时初,自土司骑着枣红的高头大马,带着几个家丁和吴师爷,叫着李土司的二当家,走到黎溪镇最高的黑龙山,然后挥手一指,“大家看,现在所有能看到的江北二十八村,从今往后就是香玉的胭脂花粉地,这些地租都由李土司家收取后交给香玉开支。”
四
万松山上,悦耳的松涛阵阵响起,淅淅唰唰的,像三月里下起了蒙蒙细雨。
故天营的土民依然在紧锣密鼓地搬运石头砌营盘的围墙,一个身材瘦高,皮肤粗粝的汉子在发牢骚。
“妈呢个逼,老子上山一个月,想婆姨了,老子要回家和婆姨亲热。”
“你回去,那只能拿你婆姨的白屁股去偿还李土司家的地租了。”陈继才阴阳怪气地说,坐在地上休息的一伙人笑得前仰后合。
大汉看大家乐呵呵的样子,更是气愤至极。“再说,老子把你呢逼嘴撕烂。”他牙齿咬得格格响,眼睛瞪得像牛卵子,恨不得跑过去给陈继才几嘴巴,可是他不敢。
这时,山下传来隐隐约约的唢呐声,越来越近。又过一阵,高亢的过山号吹响了,唢呐声越发清晰起来,马蹄的得得声随之可闻。
再过半个时辰,浩浩荡荡的娶亲队伍如天兵降临般出现在故天营的城门前。领头的二当家骑着一匹板栗色高头大马,马鬃梳理得顺顺溜溜,马头上系着大红绸花。五个年轻力壮的家丁紧跟着二当家的栗色大马,每人斜挎着一杆乌黑油亮的火枪。因为山路逼仄而陡峭,轿夫无法抬轿行路,所以新娘也只能骑马了。新娘的坐骑也是一匹栗色的叫马,马头上系着红绸段子扎成的花,马脖上戴着一串核桃大小的铜铃,铜铃在马蹄的一起一落下发出清脆而悠远的响声,马鞍虽然不是白玉雕琢而成,但是特别精致,是用上好的香樟木做成,马鞍上铺着一条崭新的红毯子,一个全身红妆的女人稳稳当当地坐在鞍鞯上,红盖头遮住了她肩背以上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