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一走了，走了也好，在部队历练一下，对他的成长会有些帮助。”柳老师望着隆一消失身影的地方长出了一口气，像叹息，又不像。我站在那里没动。本想把隆一托付我的事告诉她，可不知为什么我却说不出口。
　　 “薛小宇同学回去吧，外面冷。你身体不好，注意点别感冒。过几天老师把你耽误的课程全补上。”柳老师说完轻轻地抚摸了几下我的头。我赶紧跑进了教室，心里忽然有说不出的难过。我看到了老师眼里有了雾，一层很厚的雾。
　　 几天之后老师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她用周末时间开始为我们这些需要补课的同学补课。可每一次都能看见一个臃肿身材的胖男人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着老师痴痴地傻笑。不时地说一句“娶媳妇，生娃娃！”老师却视而不见，专心地授课。
　　 我很气愤，他一定是隆一说起的那个村长的傻儿子。于是我开始有意变着法整治他，在他的衣服上用彩色粉笔胡乱地画。他对着我发怒举着拳头，到处追打我。有一次我见老师不在，拿起铅笔刀，趁他不备把他黄大衣的后背，划开几条长长的口子。他知道后提着衣服让柳老师赔他的衣服，柳老师皱了皱眉头，很快就拿给他十元钱，他拿着钱高兴地跑回去了。很快又回来了，把钱塞给柳老师说“我妈说不能让你赔，又不是你割的，谁割坏的谁赔我。我妈说你是我媳妇，是一家人。”
　　 “松山哥别听别人瞎说，我怎么会是你媳妇？听妹妹的回去吧，把钱拿回去。”柳老师不急不恼地说。
　　 “我不回，就在这里看着你，你真好看”松山说完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柳老师不再理他，继续上课。我忽然怒火中烧，猛地站起来说：“老师，松山的衣服是我割坏的，我讨厌他，老师你不能嫁给他，他是一个傻子。”
　　 “王八羔子原来是你把我的衣服割坏的，我饶不了你。我不傻，你才傻！”松山说完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像上一次一样到处追打我。可怎么也抓不到我，气得他暴跳如雷，我开心极了。“来，来，追我。你个傻子，还想娶我老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的那一天吧！”
　　 “我爹说是我媳妇，她就是我媳妇。我家有钱，我爹是村长，是这个村子里最大的官，他说是就是。”松山抓起椅子砸了过来，我伶俐地躲开。椅子砸在墙壁上，留下来很深的一道伤痕。
　　 “呸……你爹一个破村长，算个球儿？他管得了村里的事，还能管得了老师嫁谁？你个傻子，还想娶老师？娶个傻婆娘还凑合。”我的行为激起了同学们的共鸣，大家七嘴八舌开始数落他。
　　 松山气急败坏拾起地上大半块土坯，狠狠地砸向我，我躲闪不及，感觉一个重物重重地砸在头上，眼前一黑，腿一软，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
　　 当我完全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头上缠着纱布，躺在村卫生所的木椅上。老师和同学们都围在身边，老师见我醒过来了紧皱的秀眉慢慢舒展开来，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你醒过来了，把老师吓坏了。没事就好，和老师一起回家。”
　　 “老师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忍着痛疼挤出一丝笑意，心里多少有些担忧。头上缠着纱布让爷爷奶奶看见了，一定很伤心。他们一直叮嘱我不要惹是生非，来这个村子里是学习的，一定要听老师的话。如果不好好听课瞎胡闹，就告诉我爸爸修理我。我爸爸对子女一直要求严格，如果谁犯了错误，轻者面壁思过两小时，重者免不了挨一顿柳树条子的奖赏。爸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小孩子就像一棵树，不修理就长不直，长大了也是废材。爸妈一辈子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孩子，姐姐乖巧、伶俐、懂事，从不惹他们生气。这些暴力手段，通常是拿来教训我的。
　　 老师好像看穿了我的心事，温和地对我说：“薛小宇同学，这几日你就留在老师家里补课吧，你落下的课程太多了，你爷爷奶奶那里我去说。其他同学老师要去家访，可能要耽误你们这几天补课的进度，不用担心，老师会抽时间给你们补回来的。”
　　 我赶紧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老师你去谁家家访？什么时候回来？”
　　 围在身边的同学也焦急起来，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
　　 “你们班长的家长，昨天来找我说不让班长读书了，让他在家里带弟弟妹妹。他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不读书太可惜了。老师去邻村他家做做家长工作，争取他重新返校读书。很快就回来，误不了你们的学习。”老师头低的很沉，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就这样住进了老师的家里。这里的建筑和其他的院落没什么区别。用泥土和干草混合在一起，修建的一米高的院墙，围住了整个房屋四周。院墙墙顶部均匀地插上，高度一尺半左右高粱的秸秆。院墙里一条条土垄在一层厚雪中，轮廓清晰可辩。一个木质院门中央一条土路，一直延伸到三间土房的屋门前，这是这座院子唯一通向外界的通道。
　　 屋内一条通道直通南北，把整个房间分成东西两间，通道内可做厨房，也可放杂物。被分开的东西两间内，南北两条一直连着两侧墙壁的火炕，占去了屋内所有的空间。两条火炕之间，留有两三米的距离供人们活动使用。我被老师安排到西间，和老师同住。老师睡南炕，我睡北炕。两炕之间一个木桌放在其中，这就是老师批改作业和学习的地方。据说这是老师哥哥以后的新房，在这个村子里老师家的条件还算比较好的。有的人家娶回来的新娘，也只能住在一个房间里。两条大炕中间加上一个幔帐，把两炕之间的视线分开。夜里起来小解，男人“哗哗”的撒尿声，让新嫁过来的小媳妇脸红。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里，只有千里之遥的这里和我的家竟是天壤之别。
　　 夜已经很深了，老师披了一件棉衣依旧聚精会神地批改作业。我睡意全无，把头探出来看着老师。她很美，一双智慧的眼睛里透着善良和温暖。批改完作业，她小心地拿起放在桌角的一本日记。翻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拿出一片有些泛黄的杨树叶，认真地看着，轻轻地抚摸着。我伸长了脖子，瞪圆了眼睛，终于看清那片筋藤分明韧劲十足的叶子上，用红色笔画着两颗相连的心。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出神，最后贴在脸上，好一会儿才放回去。她转过身来，见我用眼睛看着她，急忙低下了头。手颤抖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倒了一杯热水端给我说：“你怎么还没睡？是不是太冷了？这里比不得你们城里，喝杯热水吧。”
　　 “老师，我不渴，也不冷。”我忽然明白了什么，笔记本和那片树叶一定是高杨树送她的。
　　 老师放下手里的水杯，给我掖了掖被子。
　　 我一下子从被窝里爬起来，“老师，松山那么让人讨厌，你为什么不赶他出去？”
　　 “一个智障的人我们和他较什么劲？我们是健全的人，不能伤害一个残疾人，他们智残，本身就够可怜的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老师冲着我甜甜地一笑。
　　 “可他跟你嚷着他要媳妇，要娃娃，今天都在上课，他就一直那么叫，烦死我了。嘴里天天挂着我爹是村长，我爹说了算，好像他爹是皇上。他爹也不是个好玩意儿，还村长呢，仗势欺人。”我说。
　　 “村长他一直滥用职权，可这里天高皇帝远又能如何？不管他爹怎样，他毕竟是他。不要混为一谈，我们要学会尊重别人！”我不再说话，很不服气。
　　 “我知道你一直在担心老师，老师知道怎么处理此事的。”老师轻轻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
　　 “老师，隆一临走时他交给我一个任务，他说让我保护你不受伤害。”我终于说出了隆一的托付。
　　 “他和你说什么了？”老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老师，你和高杨树老师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急忙低下了头，不敢看老师的眼睛。
　　 老师许久没说话，眼里的雾很浓。
　　 “老师……”我轻轻地拉了老师的手，“你生气了？”
　　 “没有，谢谢你小宇！”老师握紧了我的手。
　　 两周之后我的伤口渐渐地好起来，经过老师允许我准备回家住了。一天早晨我睁开眼睛，只见早饭放在桌子上，老师不知是什么时候出去了。我吃过早饭，漫不经心整理爷爷奶奶托人捎来的几件换洗衣服，等老师回来告别。这时，几个男人走进东屋，大声争论着什么？
　　 “柳春燕这丫头也太不像话了，和我儿子登记证都领了，还出去和姓高的那小子鬼混。我告诉你柳三，你老小子可看住你闺女，别出啥事，到时候可别说我翻脸不认人。”一个男人高声呵斥着。
　　 我悄悄地走近门前，从门缝里望去，一个高个子男人脸上挂着霜花，眼里闪着凶狠的光。这一定是那个村长，我忽然觉得寒气逼人，不知不觉打了一个寒颤。
　　 “村长你放心吧，登记证在你手里你怕个啥？虽然瞒着春燕办的，那上面毕竟有她的名字，她不认也得认。”说话的这个男人是老师的爹，虽然看不清他的脸，我熟悉他的声音。可以想象出他现在的表情，低三下四的，一脸恐慌。
　　 “其实，我也知道他们俩不般配，可我在其他地方已经做了补偿。柳春燕这丫头的教师咋当的你们都清楚，当初我就保证过，只要你同意她做我儿媳妇，哪怕她只读了小学我一样能保她做教师。别看她读到了高中，如果我不点头她这辈子都甭想，有文化的多了。虽是民办的，过几年转了正，也算铁饭碗，旱涝保收，多少人眼红的美差。”
　　 “是是，我知道，这多亏了村长你。不然我也不可能供她念到高中。一个丫头片子读书有啥用，瞎耽误工夫，长大了也是人家的人。”柳三的声音再一次传来。
　　 “这几年读书的费用和浪费的时间，我可给你加倍补齐了。我儿子是笨了点，如果他精明我也得考虑一下是否找柳春燕做媳妇。你信吗？”村长咄咄逼人地问。
　　 “我知道，可春燕她是自己长着腿的，我又不能把她捆起来。”柳三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只是别出什么岔子，到那时别说我不客气。对了，你儿子春柳的事我考虑一下，他那点儿墨水做会计根本不行，做治保主任还凑合。马上就换届了，我和其他村干部说一说，让他们去下面活动一下帮他拉些票，应该没问题。”村长把话题转到关键性的问题上。
　　 “村长，太谢谢你了。”柳春柳的声音传了过来，语调里明显夹杂着无限的兴奋。
　　 真像隆一说的那样，他们在做肮脏的交易。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从没有过的慌张。
　　 “春柳上任之后我就娶儿媳妇，就这么定了。”村长口气坚定，没有一丝缓和的余地。
　　 “好，春柳上任我就嫁闺女。”柳三附和着说。
　　 “你再问问柳春燕还想要什么，告诉我。我一定都满足。我就松山一个儿子，我不会亏待了她柳春燕。”村长豪气地说。
　　 “好，就这么说定了。”柳三的声音刺痛了我的耳膜。
　　 我气愤难当，但也只好悄悄的离去。回到老师的房间。坐在凳子上心急如焚，可就是不见老师的影子。
　　 直到下午老师才回来，我急忙迎上去把老师拉进屋子里。
　　 “老师，你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老师去你们班长家了，和他父母谈了一个上午。他们说过了春节就搬出村子，去一个橡胶厂做临时工。班长在家带弟弟妹妹，书读的再多也挖不去穷根。咳……”老师边说边脱去厚重的大衣。
　　 “班长不读书是够可惜了，老师你尽力了，别太难过了。”我虽心急如焚还是安慰道。
　　 “是呀！”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师，您别为他人忙活了，你的时间来不及了！”我急急地说。
　　 “我，怎么了？小宇……”柳老师满脸疑惑地问。
　　 我把刚才偷听到的话告诉了她，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一下子瘫坐在冰冷的地上……
　　
　　 四
　　 时间很快进入了年底，寒气咄咄逼人。灰蒙蒙的天空压得人喘不上气来，整整下了一夜的雪，天气格外的寒冷。人们低着头行走在路面上，用带着厚手套的手，捂住围脖里面冻的发紫的脸颊，迎着寒风步履显得很艰难。
　　 我坐在窗前望着玻璃上印满的冰花出神，不知老师现在在哪里？她走了，去了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记得那天夜里老师失声痛哭了许久，也和家人吵了许久，最后哭着睡着了。看着老师痛苦万分的样子，我改变了回去的想法，一直陪在老师身边。
　　 几天之后一个夜里老师很晚才回来，我急忙递给她一杯热水。她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忽然把我抱在怀里，热辣辣的泪流了我一脸。“老师，你和他走吧，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我知道他们开始限制你的行动，我有办法约出高老师。”我坚定地说。
　　 “我不想走，我们正常交往又没妨碍别人，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我想不明白！我去找过许多相关部门，刚开始他们都很同情我，态度很坚定一定帮我，可后来又听说我领了结婚证和松山是合法夫妻，都面露难色。我说结婚证是他们瞒着我，违背我的意愿办的。他们说没证据可查，我也曾想过离开这里，可我就这么一走了之，这算什么？我不想离开我喜欢的教育事业，更舍不得离开你们。小宇，老师现在真的不知该怎么做了！”
　　 “老师，你从始至终就生活在交易里，你还有选择吗？”我忽然觉得老师像个小女孩一样无助，就用大人的口吻说出了这句话。其实，我也不太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只不过是从一本书里看到的，所以就用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