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诧异的眼神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老师走吧，别再犹豫了，不然就来不及了。”我又一次鼓励道。
　　 她想了好一会儿，给高杨树写了一封信，交给了我。
　　 第二天，我按着老师给我的地址，顶着寒风走了将近十五里路，在一个镇中学终于找到了高杨树。他一个人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我说明了来意，并把老师的信递给了他。他看完之后许久没动一下。我轻轻地拉了他一下，他才从那种悲伤的境界中走出来。声音有些哽咽地说：“柳老师在信里告诉我，你叫小宇。谢谢你这么冷的天，送信给我。柳老师提出和我分手了，你回去告诉她，我尊重她的选择。”
　　 “为什么呀？不是说好了吗？你们一起走，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吗？怎么又变了，你们大人真复杂。”我对老师的决定很惊讶！
　　 “她说她喜欢村长的儿子，我想村长的儿子一定比我优秀许多，她和他在一起一定比和我在一起幸福。我什么也没有，我父亲从我记事起就卧床不起，不久就去世了。母亲用虚弱的身子支撑到我高中毕业，也去世了。这样一个贫寒的家，我能给予她什么幸福。分开就分开吧，只要她幸福我也知足了。”高杨树小心翼翼地把信放进衣兜里，按了又按，好像那封信自己会飞走。
　　 “村长的儿子是个傻子，老师会喜欢一个傻子？”我把我知道的事都告诉了他。
　　 他嘴唇蠕动了许久，郑重地说：“我明白了，她提出分手是怕连累我，不能让她一个人无助地挣扎。我带她走！”
　　 我忽然明白了老师的用心，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样的感受，反正很苦涩，很难过。
　　 “小宇，你告诉她，让她想办法来镇火车站，我带她走！”他语气坚定得没一丝犹豫。
　　 在他们约好的日子，我找了一个让老师陪我买钢笔的理由，把老师带了出来。
　　 在那个雪夜，老师消失在白茫茫的夜色里……
　　 我一直坐在窗前，回想着老师临行时那甜甜的一吻。虽然窗外大雪纷飞，我却觉得心里很温暖。同时也为自己骄傲，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这也对得起隆一临走时的重托。很快父亲就来接我回家过春节了，我在心里祈求柳老师快乐、幸福！
　　
　　 五
　　 新的学期很快就开始了，老师走了。又换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他浓重的异乡口音，让人很难听得懂他的课。我又想起了柳老师，不知他们过得可好？那个隆一也一点消息没有，本来我把老师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可始终不见他的回应，我在心里狠狠地骂他不知多少次。
　　 终于有一天隆一来信了，他告诉我早就知道老师的事。原来他和老师一直保持着联系。老师他们在一个很远的城市里一家鞋厂做临时工，是他托战友给找的工作。他们很好，再有几个月他们的孩子就出生了，让我放心。我回信狠狠地骂了他，害得我瞎担心。
　　 岁月荏苒，不知不觉中夏季到来了。含着热量的夜风，让人不经意间就大汗淋漓。被疯传几个月老师的桃色新闻渐渐平息下来，忽然再次掀起了狂潮。
　　 老师被村长带人抓回来了，那个破坏别人婚姻的高杨树腿被打残了，作为证据一同带了回来。高杨树拖着残腿不停地告状，镇里有关部门介入调查，找到了伤人者。由村长带头做了理赔，因为村长手里捏着结婚证，对村长的行为进行了党内警告处分。村长到处活动找关系，并向高杨树当面赔礼道歉。由于认识错误态度好，他依旧做他的村长。
　　 老师挺着大肚子，被人强制和村长的傻儿子举行了婚礼。老师想到了自杀，可看着腹中待产的孩子，只好忍了下来。她以死相逼，要求留下再也站不起来的高杨树。村长指着老师鼻子破口大骂，就是不同意。
　　 松山一看老师要自杀，夺过菜刀到处追赶村长。村长气的几乎瘫倒在地，一口鲜血溅出很远。被人们搀扶着进屋去了，再没人见他出门。
　　 松山把高杨树从一个废弃的瓜棚里背回来，放到火炕上。手里拿起菜刀对着老师讨好地说：“老王八羔子再来，我就砍死他。”
　　 围在院子里看热闹的人讥笑他说：“你们爷俩谁是活盖王八呀？村长的脑袋夹在裤裆里别出来了，丢死人了。哈哈哈……”
　　 松山提着菜刀追了出去骂道：“我就喜欢春燕，怕她哭，我就听她的，我愿意，管你啥事，王八羔子！”
　　 众人嬉笑着散去了。
　　 高杨树受不了这种惨无人道的侮辱，他更不想连累自己心爱的人。趁人不备，爬进一个水塘里溺水而亡！几天以后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从此，再也没见柳老师出过家门。
　　 不久老师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很像高杨树。
　　 那年冬天我回到了自己的母校，重新开始了新的学习历程。多年以后，爷爷奶奶年岁越来越大了，身边不能没人照顾，被父母接进城里。从此，我和那个村庄失去了联系，关于老师后来的故事，无从知晓。隆一因为部队调动，他又被调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接着服役，从此我们也失去了联系。那些关于老师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我心里多少有些淡化了。
　　
　　 六
　　 在一次同学聚会中，我却意外地见到了隆一。他自己开了一家建筑公司，可以说得上是我们同学里的佼佼者。他的腰包被人民币撑的爆满，是我们同学中的土豪。
　　 以后的日子里，他又多次带着妻子和儿子，请我一家人去过许多著名旅游景点，我想回敬他他却拒绝了，他大大咧咧地说：“如果你真想回敬我，陪我看看咱们的老师柳春燕好吗？”
　　 我很高兴，这么多年了也不知她过的如何？我赶紧说：“太好了，其实我一直想去看看她。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一直没做到。”
　　 “我就知道你小子一定高兴！”他咧开大嘴笑了。
　　 因为工作的原因，这个计划直到进入了秋季才得以实现。我们选了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驱车直奔记忆里的小村庄。
　　 走了将近六七个小时，终于来到了记忆里的小村庄。这里的变化，让我惊喜。再也找不到记忆里的模样，一排整齐的平屋，或二层小楼，墙体上贴着整齐小块儿而规整的瓷砖，被红砖围墙围在其中。街道平铺水泥路面，一直延伸出村口，和通向县城和省城的公路交错在一起。公路上飞驰着南来北往的车辆。随着和村子距离的拉进，进入眼帘的是秋收之后忙里偷闲，聚在一起打扑克、下象棋、聊天的村民。二十多年的变化，使我找不到从前小村的一点影子。不知为什么我或多或少有些失落，或许这翻天覆地的变化，破坏了我的记忆？或许有跨越时空的迷茫？真的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破烂不堪的小村。但有一点我确信，老师的日子一定比从前幸福了许多，发生在老师身上的故事不再重演！
　　 隆一一直不说话，就这样默默地开他的车。
　　 我忍不住问,“还有多远？在我的记忆里，老师的家好像没有这么远。她也一定老了许多，不知我们见了面还能不能找到彼此从前的影子！”
　　 “她还是从前的样子，一点也没变化。”隆一没回头。
　　 “我都快四十岁了，你已经四十出头了，她可能没变化？”我嘻嘻一笑，“你真能瞎掰。”
　　 “老师那么善良，在我心里永远也不会老。”隆一依旧没回头。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老师昔日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我们一路上不知问过多少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老师的家，甚至都不知道有老师这么一个人，我们很是失望。
　　 我和隆一就这样在村子里停停走走，这时一个大约六十岁左右的老人，走到车前停下来。我们从车里钻出来，赶紧迎上前去。
　　 “你们在找人吧？我看你们在这里转了好几个小时了。”他问。
　　 “大爷，我们在找一个叫柳春燕的人，您知道她家在什么地方吗”隆一问。
　　 “柳春燕？这个名字好像挺熟悉，只是记不起来了。”老人回想着答。
　　 “二十四五年前，她教过书，我们是她的学生。”我提示着。
　　 “啊，我想起来了，是傻子松山媳妇。”老人终于想起来了。
　　 “对，对！”我和隆一异口同声地回答，一阵欣喜，终于找到了老师。
　　 “她挺可怜的，很漂亮的模样。只是命短，死了快十八九年了吧？”老人回答说。
　　 “死了！”我和隆一都惊呆了，相互对看了许久，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她就埋在前面那片杨树林里，人都死了有啥看的，回去吧。”老人说。
　　 我和隆一商量后，决定去祭奠老师。于是就请求老人带我们去，老人犹豫一下还是同意了。我和隆一在村里一家超市买了一些祭奠品，把老人请到车里，便向杨树林驶去。
　　 到了杨树林，步行很长的一段路，老人才停下来，用手指着一个小土包说：“应该就是这里，十几年前我在杨树林里放羊，经常看到傻子来这里烧纸。后来，他和他妈搬出了这个村子，就再也没见过他。”
　　 我们出村时，天空还是一片湛蓝，此时灰蒙蒙的天空狂风大作。被风扯下的杨树叶子，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冷风钻进衣服里，让人不知不觉打了一个寒颤。横卧在杨树林角落里，一个已经变得坚硬的小土包，让人永远也不会想到这里躺着一个人。更不会想到这个已和泥土混为一体的土包，当年演绎了一段悲催而缠绵的爱情故事。一阵阵钻心的刺痛，让我泪眼婆娑。
　　 隆一蹲下身子，用手把小土包上面的落叶清除掉，一块不显眼粗糙的石碑出现在眼前。
　　 他站起身，两手拍打掉泥土说：“这就是老师的家，碑文上有她的名字。”
　　 我也仔细地查看了一番，虽然字迹斑斑，还是看得出来柳春燕之墓这几个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下意识地抓紧了背包的背带，背包里有我给老师准备的两千元钱。多年来，我对怂恿老师他们私奔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我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他们的悲剧是不是和我怂恿他们私奔有关？
　　 隆一再一次蹲下来摆好贡品，点燃了黄纸。
　　 他一边燃纸一边说：“薛小宇，因为我当时年轻，不懂父母的艰难，当时我恨他们，从来不和他们联系，家里人没人知道我的通信地址。那时，我是一名武警在新兵连呆三个月，被分到一个偏僻的大山里。半年之后森林失火，我所在部队接到命令马上奔赴现场，紧接着又一道命令，护林。这一走就是六年，直到转业我才回到家乡。父亲在我走后第三年就病死了，我们也没见上最后一面。现在想起来，真是对不起他。这一年也是我见到老师的最后一面，咳……”
　　 再没人说话，只听见火堆里的火，燃爆了夹杂在黄纸里某种植物的籽粒炸裂声。我的心也随之炸裂开来，一种无法言明的痛苦，很快扩展到全身每个角落。
　　 隆一一直焚纸，直到纸屑烟灰不见了踪迹，他才站起来。点了一支烟，望着远方发呆。许久他才说：“我不知道我当年的行为，是否伤害了老师。”隆一的思绪走回了过去。
　　 隆一转业后，回到了家乡。才知道爹已经去世了，继母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他更坚定了去外面闯世界的决心。他想走之前看看老师，看她过的好不好，于是就去了。他再见到老师时，她麻木的表情，呆滞的目光，让隆一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松山坐在木椅上冲他傻傻地笑，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围着他，转来转去。拿着一朵叫不上什么名字的花痴痴地笑。在她的笑容里，隆一看到了松山的影子。他的心里一阵痉挛地痛，这个女孩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智障儿！
　　 “老师，这女孩是你和松山的孩子吧？”隆一忍不住问。
　　 老师点了点头，勉强地一笑，算作了回答。
　　 “我们的女儿，多乖，我喜欢。”松山笑容里充满了幸福。
　　 “松山，家里来客人了，你去割点肉招待客人”老师吩咐道。
　　 “我不会数钱，我不去。”松山显得很为难。
　　 “你先把肉拿回来，一会我去送钱。你去吧，不然我生气了。”老师显得很无奈，但语气还是很平和。
　　 “好，我去。不许和他跑了，我找不到你，会急死的。”松山说完讨好地一笑，起身走了。
　　 “老师我不饿，我就是想看看你，别麻烦了，我一会就走。”隆一赶紧阻止松山，松山像没听见，径直走出院子。
　　 “老师你过得好吗？”隆一鼻子发酸，眼泪差一点没掉下来。
　　 “挺好的。”老师刻意地笑了一下。
　　 “老师，我转业了，反正回村里也没事做，想去外面闯一闯，你怎么看？”隆一无话找话。
　　 “去外面闯一闯也好。对了，和薛小宇还联系吗？他好吗？”老师从见到隆一那一刻起，这次是她说的最多的话。
　　 “他回城之后，我们就失去了联系。他应该很好吧！那小子聪明，不像我一条道跑到黑，不知回头。”隆一说。
　　 老师没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
　　 “老师，怎么不见你和高老师的孩子？”隆一再也忍不住了直白地问。
　　 老师身子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很快就平静如初。“病死了。”
　　 “春燕说是老王八羔子给饿死的，就一定是饿死的。”松山人刚进院子里，就把话茬接了过去。
　　 “松山，别胡说，客人会笑话你的。”
　　 隆一赶紧追问下去，“松山，我不笑话你，你说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欺负老师，我就把她带走。”
　　 “我不欺负她，我爹那个老王八羔子欺负她。”松山讨好地傻笑起来。
　　 “你说他是怎么欺负她的，不然我就带走她。”隆一恐吓道。
　　 “他说只要春燕给我生孩子，就把她的孩子还给她。”松山有些小心地看着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