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习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剃头佬，至于他的大名是什么，我不知道，村里人都称他“老习”，所以我也这样称呼他。
　　 他的年龄已高，六十多岁的白发老人。每隔两个月的月初，他会背着那个脱漆了的、陈旧的小木箱子，垂着头，踽踽地从村头到村尾过一遍。就那么过一遍，要花去三四天的时间。倒不是村子大，路途遥远,也不是在途中寻伴交友、找人聊天耽误了时间，而是给村里人剃头。
　　 如果他不肯在村里剃头,生活也能过下去，他有一个儿子供粮食，又有老伴种菜，何愁吃穿呢。但是，闲着也是闲着，去给人剃头能拣二三十块油盐钱。还能与那些侪辈吹牛争论，生活也增添了一份活力和趣味。
　　 剃头的收入不多，却是他唯一的收入来源。除此之外，他又不能上山去，也不能下田地去，完全靠儿子养老。儿子的生活压力也很大，他也有两个孩子。向儿子要油盐钱，天经地义，无人说是非。他想到自己还能做事，何不做一点儿呢，也能减轻家庭负担。另外，村里的人们需要他每两个月在村里过一遍，为他们剃去压在头上让人发愁的长发。
　　 老习只在村里剃头，从来不出村外去。不是老习的手艺不精湛，而是他年事已高，出行不方便。为了拣那二三十几块钱。穿山隈，绕河埼，跑个十里八里的逶迤山路，累得腰酸腿痛还小事，万一路上闹雨淋身了，着凉生病起来，或者踢脚绊腿跌倒了，伤到了骨节，那样不仅苦了自己，还拖累到孩子身上去。人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呀，就在这村子里跑腿几趟，儿子都不乐意看到，还常常叮嘱他在家歇息。
　　 老习会剪的发型很少，不外乎是平头、平圆头、圆头，就这么几个发型。他剃这么几个发型已经近二十年，没有创新，没有改变，一成不变，长久不衰。
　　 九十年代以前，在这个小山村里，老习是一个手艺精湛的剃头佬。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认同了这个说法，只要看到某一个人剃头了，而且成型像样，常会听到这样的问话：“剃头啦？”
　　 “嗯。”
　　 “剃得挺精神，是不是在老习那里剃的？”
　　 “是啊！”
　　 你看，连问话都要搭着老习，可见，他在村民的心里，确实有一定的份量。只要你的发型是老习剃出来的，迈出了家门，就能得到别人的夸奖和赏识。
　　 虽然那些发型在村里很平常见到，也看了十几个年头，但是在这个小山村里的村民，似乎没有感到讨厌，依然很受欢迎。村民喜欢短发，不会干扰做农活，看起来也精神旺盛，剃头一次，也能隔很长一段时间再剃，这样还能节省剃头费。
　　 若是出了村子，到街上去剃头，不仅要走几十多公里的路途，还不方便。同样的发型，收费还要比老习贵五毛钱。山村里的人家贫穷，都讲究实惠，谁愿意多花了钱，又耗去几个小时的路途往街上去剃头呢。诸如有这些好处，村民怎能不欢迎老习呢？所以，老习的生意还是不错。
　　 我一大家子都找老习剃头，父亲与他熟套了，年龄也相仿，遇到了还会在一起吹牛聊天。我呢，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落后户，家里每年都要籴米接济过冬，还到处欠债了。因此，能省一毛是一毛，剃头一次就能省下五毛钱，一年四五次下来，也能吃到一刀猪肉，经过这么一算，找老习剃头还很合算。
　　 在我儿子十岁前，也是找老习剃头。在十岁以后，家境略有好转，我和儿子就没有再找老习了。我们喜欢到街上去，街上的剃头佬，技术先进，剃头工具也比老习的更先进，更新鲜，还更舒服，又能坐在一间宽敞明亮、装饰华丽的剃头店里，老远看去，觉得干净卫生。
　　 老习还是老习惯，我一直以来，都觉得他的剃头工具不干净，不卫生。村里好些老人都在他那里剃头，他也不爱卫生，不会及时将剃头工具清洗消毒，顶多拿在手里抖一抖残留的污垢，或者在那条原是雪白、现已全黑的布条上揩抹两次，看在眼里就少不了嫌恶。
　　 随着时代的进步，街上的理发店也多起来了，发型也层出不穷，什么烫发，卷发，染发都有了。老习还是那三个发型在轮流更换。老习依然没有变化，一样按时来回，一样用老工具，一样的老式服务。
　　 他唯一能变通的还是价格，老习在价格上总会比街道上便宜五毛钱。但是仍旧不能改变什么，找他剃头的人少了，年轻的人们已经不喜欢老习剃头，他们和我一样，都喜欢到街上去。只有村里的老人还很喜欢老习剃头。
　　 进入二十一世纪，老习去世了，马路上再也看不见老习躬着身子，踽踽行走的背影。而今我的年龄大了，都过了半百的岁数，虽然可以去街上剃头，但是街上的剃头店太高档。很多姑娘开了店面，装饰得红红绿绿，穿着也欠规矩，看着花枝招展的身影，和露骨服饰，都不想去了。
　　 偶尔有两家男人开的店面，却也不会剃我喜欢的平头，他们随意在我头上剪几刀，不要五分钟，一个发型就剃好了，速度比我走完五十米路还快，还说额前留一绺长发很流行，也不看我都是老太爷的人了。
　　 在街上剃头了一两次，没有找到合意的剃头店，我就不肯去街上剃头了。
　　 我不知道村里的那些父辈老人又是什么感受，会不会也很想念老习。他们是不是和我一样？也在为这一头愁发而发愁呢？
　　 老习离开了我们，带走了方便和便宜，此时，真希望再出现一个像老习一样的人。
　　 这时，水平学剃头手艺回到了村里。他继承了老习剃头这一行，也能剪出让我满意的平头来。他没有老习的水平高超，但是比在街上剃的头要强多了。他在村里剃头，可以多练习，又是在家没什么事，能拣几块钱过活也高兴，才在村里走动。
　　 他使用了先进的工具，与时俱进，服务上也多了一些项目，比如帮助洗头、洗脸的服务，价格上也按照老习的规矩走。所以，找他剃头的人多起来了，不光有老人，还有青年、少年。大人们看过他剃出的发型，也觉得满意。
　　 水平是年轻人，在村里没住多久。一年后，他跟村里的同龄人到沿海城市去打工了。于是，我又为头发长了而忧愁。实出无奈，我找妻子剪头发，只要能剪短，就由着她怎么剪。妻子同意了我的请求，从此以后，给我剃头的任务，都交付给了妻子。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村里能有一个剃头佬。老习回不来了，水平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村里的老辈们是不是也在盼着水平回来呢？他们的长发又是谁在剃呢？是不是老伴代理？还是拄着拐杖，一颠一摇地走出山村，到街上东寻西觅一个合适的剃头佬呢？他们也不是因为额前能留一绺长发而去的吧，而是为了那个平头去的吗？
　　 我终究会变成霜发满头的老人，那时若有老伴相随，而老眼不花，倒也无忧无虑。世事多变迁，有几个人能料想到将来的事呢。
　　 也许那时候，我也会像现在这些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样，拄着一跟拐杖，东倒西歪地去街上，就是为了剃头，耗去一天时间，花去高昂的价格，拥挤在人流中。如果庆幸，可以乘车赶路，就得再搭上两元钱的车费，少吃一包盐吧。
　　 我时常盼望着村里能有一个剃头佬，也时常想念那个曾经嫌弃过的剃头佬——老习。现在，我一天一天地老去，心中的期盼也一天一天地增长，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头发一天一天地增长，忧愁也随着发长而一缕一缕地增添。
　　 不知道什么时候，村里会有一个剃头佬，但愿在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