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段时间，我需要坐着火车在各个城市间穿梭。这种旅行带给我一种奇特的印象，就是每当火车驶近一座城市时，总是最先看到成堆的垃圾，一片狼藉；然后才渐次闪出房屋人家、通衢车流和高楼大厦。驶出一座城市时，这种顺序再反过来展现一遍，方能突出重围，泻向旷野。那些垃圾大都环绕在城市的边缘，像一道月晕；尤其在北方，狂风卷起来，更是漫天飞舞。我尝注意到，地图上的城市标识是一大一小两个同心圆，以前还不解其意，后来寻思，似有所悟：那内圈乃人群的居所，而外圈为垃圾的天下；这一大一小的两个圆圈，正象征着“都市的生物圈”。所谓“现代文明”，便是在这生物圈内酝酿、扩张、繁殖和衍变。
　　 这种景象扩展开来，便是整个地球环境的日益肮脏，但人们龟缩在城里时，歌舞升平，未尝感到它的威胁。然而大自然并不肯给人温柔的假象，今年春天里一场接一场的沙尘暴袭击华北，连首都北京也呛得五内俱焚；狂风扯下巨大的广告牌竟至于砸死了路人，这才打动了某些大人物的高雅脾气，发现自己原来不过是苍茫无际沙尘中的一粒不堪一击的沙虫，实在不足以自矜智慧。于是十万火急的开会、发文，决心“改善环境”了。难道在此之前他们竟没有一点预感吗？他们在沙尘暴袭来之前，竟一直没有注意到，整个大西北几乎是一片焦黄的荒漠吗？为什么以前那么的无关痛痒，而这回就急如星火了呢？
　　 我曾在晋、陕、蒙三省区交界处多次横渡黄河。破旧的汽车在黄土高原上，像老哮喘病人似的不断呛咳着爬行；冬春时节，满眼见不到一抹绿意，雄浑苍凉的天地间，只有巨壑峭崖、令人目瞪口呆的大峡谷和黯然魂销的夕阳西风。路边时有一些土拨鼠巢穴似的洞窟，洞口挂一片上下各系一段细木棍的塑编化肥口袋，这便是当地人家的住宅和大门了。村中人口稀少，但大多无所事事；男人们躺在干燥而凌乱的麦草上取暖聊天，妇女则大多穿针走线的纳鞋底。偶然看到一点鲜红和几团灰白，那是外出担水的女人和觅食无望的羊群。汽车就这样驶过一山又一山，艰难而又痛苦地爬上一座山头（实则是连绵不绝的黄土塬），立即又像坠丸似的急速滑入谷底；盘山公路曲折多变，某些弯角的角度估计不足40°，而坡度却不小于60°。在这样的路上行车是需要极高的驾驶技巧的，而往往由于车次少，每天开行的一两趟长途客车无一例外的全塞满了人，车内挤得比沙丁鱼罐头还密实。如果这种车半路抛锚，我想，没有个一天一夜的工夫，救援人员是赶不到的；而万一出了车祸，翻车了，生还的比例将会非常之小。我坐在这种车上，常常提心吊胆，不由自主地设想：如果抛锚了，怎么办？如果翻车了，怎么办？……
　　 这就是黄土高原的真面目，而我在这里记下的，还不到我之见闻与感触的二十分之一。有一次从山西保德欲赶往对岸的陕西府谷，两县一河之隔，有桥相通，然而桥上堵满了大货车，搞不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故。听当地人说，这车堵了有五六天了，我有点相信；因为我在桥头站了很久，始终未见一位交警前来管理、疏通，反倒有不少当地居民，喜气洋洋的挎着藤篮逐车向哭丧着脸的货车司机们兜售干粮。我无可奈何，只得下到黄河滩上，搭一只摇摇晃晃的木舢板，渡过浑浊而愤愤不平的黄河。
　　 我们说关注生命，这并不是一句空话。大西北虽然离北京遥远，可终有一天它竟成了为害首都的祸源，这不能不叫某些先生们大吃一惊。关注自然，也就是关注人类自己，这需要全人类的共同努力，而尤其需要各国各地的政府，倡导、落实。中国正在大力“开发西部”，窃以为，在任何大兴土木之初，都应当把环境保护放在首位——因为，人类的生物圈毕竟是狭小的啊，有朝一日我们背井离乡，又能逃往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