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歌声
太阳差不多有一竿子高了,大家也晒的暖和舒服了,也相继离开上山下地去了。凤姐也一手提着火炉一手抱着毛衣把脑后的那一束头发一甩一甩的,腰肢一扭一扭的回家去。过不了一会儿凤姐手里是镰刀,肩上是扁担的唱着歌从屋里出来。凤姐走到门口停下唱歌,大喊一声,树兰姐,好咯么,走哩。树兰姐听到喊声也是一手镰刀一肩扁担从里屋出来。两个女孩子一前一后的往山上走去。凤姐不忘回头对我说,树真,好好玩,等下给你带酸果子。我应了一声说,好,凤姐多摘一点。
树兰姐说,管个够,把你牙齿都吃掉去。然后能听见山坡上树兰姐和凤姐的说话声,过一会就是凤姐的歌声。那歌声遥遥远远里传来,有让人要追逐着去寻找的心念。到中午饭的时间树兰姐和凤姐肩上扛着柴回来,我听到镰刀往地上一扔的那‘哐当’一声知道是她们,起身丢下玩得正起劲的弟弟们撒腿就跑。凤姐和树兰姐不会食言,看到我来了把插在柴草上的酸果子取下来递给我。手捧酸果子我笑的哈不拢嘴,口水肆虐的从舌尖处涌出。我叫上弟弟们躺到稻草堆里,你一颗我一颗的分着吃,一直吃到牙齿软了,嚼不动了才罢休。
4
凤姐除了干活外,还爱跟一帮姐妹们到处游荡。伯父嫁了两个堂姐,有点钱,买了一辆自行车方便家里人用。凤姐骑了自行车唱着歌,从村子赶到街上又从街上转回村子。骑在自行车上的凤姐头发随风飘散着,很神气。
每每我一看到她从屋里推出自行车就追着她要坐车子。那时还小她怕我坐不稳会掉下来,找了一根带子从腰上把我栓倒她的腰上,结果还是把我从车子上掉下来。我是一个不怕摔的家伙,怎么掉我都要坐。要是不给坐我就坐地上哭,这样凤姐又让我坐。很多时候凤姐看到我在门口玩就哄我到屋子里或到屋后去帮她拿东西,等我一转身凤姐推了车子骑上一溜烟的走了。等我回来没有找着凤姐,看看自行车没了知道是她骗人。看不见人了我便哭,哭也没人理,哭过一阵子又跟我弟弟闹开去玩了。凤姐回来塞给我一颗糖,甜死我了。那时的糖两三分钱一颗,甜的腻人,所有的哭都烟消云散。
凤姐那帮姐妹们也跟她一样,爱唱歌爱打扮,时常花枝招展的出现在大家的面前。还经常性的能看到那些姐妹们手里拿着封面上有个男人手上持枪或有个女人涂口红戴墨镜的杂志在看。也就是很多人嘴里说的,流氓看的书籍。大人们都说她们将来也是走流氓路子的女人,妖得很,不正经。
不正经就不正经,凤姐从来不会理会别人嘴里吐出来的烂嘴话,没有意思。他们都是老封建,思想跟村子一样闭塞,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只能这样。
凤姐要去附近不远的姐妹们家里的时候,便招呼上我做她的伴。我也乐得抓住凤姐的手屁颠屁颠的跟她去。只要跟凤姐走了,就会有很多的好处。她有时会抱起我一边走,嘴巴就着我的耳根一边轻声的唱歌。唱的我耳根发痒,唱的我心灵迷茫。有时凤姐会塞一把花生葵花籽,南瓜花地瓜干之类的进我口袋。面对这些能进嘴巴的食物,好吃的我不跟凤姐好才怪呢。
我能跟凤姐好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凤姐会带我去看电影。那时候看电影也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一个月有那么三五场,或者更少。要是有电影的晚上凤姐会早早的烧水洗澡,精心的把自己打扮一番。把那一束头发扎成一根粗大的辫子垂放到胸前的一边,把放在柜子里的高跟鞋拿出来穿,给人更是眼前一亮的感觉。凤姐也会叫上树兰姐跟着她的姐妹们一块去。而我母亲又不爱树兰姐去,怕她跟凤姐她们一帮子女人在一起学坏了。母亲的劝阻终究没有抵过电影的诱惑力,树兰姐安慰母亲说不会学坏的,不会学坏的。就看看电影而已还能照看树真。树兰姐拉了我的小手还是跟着凤姐她们去了。第二天我就会照着电影里的人物那样比划着,跟两个弟弟在田野里在山坡上,在土堆里,追啊打啊冲啊站住啊投降啊不许动啊依依哟哟的闹腾,可神气了。
从我们家到放电影的石街是有一段路程的,到了另外一个村子。我们的集市和机关单位设在那里,半个多小时才能到达。石街是一条石头铺的街,石头还不平整,高低起伏。两边闪闪落落的几间店铺。唯一的水电站发的电也只供应石街上和机关单位里的人用。像我们农村里的全部是点煤油灯。一到天黑,那就是真的黑了,四处都没有光亮。要走夜路的人要么是打着手电筒,要么是点上干竹片做的火把。那时要点电灯是一种奢求,只能在脑子里想想。
电影是在石街靠近拱桥的那头放的。那里有两棵大树可以拉绳子挂幕布。看电影的人从四面八方的村子赶来挤满了长长的一条石街。有些人为了看电影来回都要走三两个小时,即便如此辛苦的赶来,有时说好了的,也有放不成的可能。但他们还是高兴的来高兴的回去,为的就是凑个热闹。
放电影拱桥的那头也站满人,银幕的那面也可以看到画面,尽管图影是反着,山里人多数都看不出来,看的津津有味。大家都是站着看,看到精彩处大家发出喝彩声,一场电影下来从来听不见有人喊累。我人小个子矮,只能骑在凤姐她们的肩膀上。几个人轮流着让我骑。这样我也经常挡了后面的人,脾气好的叫我们往边上靠,脾气不好的在后面叫骂。还有更坏的用手打我屁股,下手可狠。要是谁打我屁股了我就哭,凤姐会转过头去骂,一个骂不过两个骂,到后来就她们一群都骂上去。后面的人骂不过也不吱声了,悻悻的闪到另一边去。我会把骂架的情况带回家去讲,得意的很。而我母亲则满脸忧愁的说,你呀,还细伢子一个,不要学那些东西,将来走歪路子的。父亲也说,我们的希望就在你一个人上了,将来要有点出息。那时我的两个亲哥哥都不听话,老是干出坏事惹父母心急心烦。父母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乖孩子,不会走歪路子的乖孩子。我很自信自己不会歪路子,日后一有电影还是跟凤姐去看。
很长时间里有一部电影在重复的播放。看了好多遍我始终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直到年纪很大了才知道叫《上甘岭》。那是凤姐最爱的电影,因为那里有一首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每每放到唱歌的那段凤姐会激动,低声的跟着唱起来。唱着唱着凤姐便投入进去声音大起来,旁边的人纷纷把目光转向凤姐,都以为她是神经病。那些姐妹们把凤姐一推一拉的,她才回过神,哦原来是在看电影。
看电影这种场面本来也是最容易出事的,你踩我一脚,我碰你一下胳膊,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记得有一次跟我们相邻一个村子的一个男人挤在凤姐她们身后。他本来是要捏他老婆的屁股,可能是看电影太着迷结果手放错地方,很不老实的在一个姐妹的屁股上捏起来。凤姐的那个姐妹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声不吭的让那个男人捏。等他捏的正上瘾的时候,她把手往后猛的一抓,抓住那个男人的一根手指头用力的一折。那个男人当时就痛得跪倒在地上。一声令下几个姐妹拳打脚踢的把那个男人狠狠的抽打了一顿。凤姐也一样的跟着打,把我放一边,对准那个男人提起脚就是猛踢。一直打得那个男人跪地求饶哇哇叫。吓得周围的妇女们尖叫声不断,大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凤姐这才抱起我和几个姐妹撒了命的跑,再爱看的电影都不看了。一时间整条街就乱了套了,闹哄哄的,炸弹炸开了花似的。这场面跟电影里的场景一样,震撼着人心。要知道,大山里的人是少见这样的场面,何况还是几个女人,还是里夜里。这么闹着可是惊心动魄了,吓得许多人在黑暗中嚎叫着奔逃着。
那个男人被踢坏了住进了医院。凤姐她们也被带去机关里审问。搞得我们几家人都担心。几个哥哥们商量,是不是该把那个男人再从医院里抬出来,扔到拱桥下面去。有人说先等等看,等过了今天再说。凤姐她们到了乡机关单位,办事员问凤姐她们怎么办,是出医药费给那男人呢还是拘留几天。她们几个可闹开了,明明是他耍流氓,捏人家女孩子屁。凭什么给他钱,那是叫报应。机关人员说这样影响不好,人家有老婆是捏错了,并且在公共场所打架也是犯罪的。凤姐可气了站起身桌子一拍,大声说,犯什么犯,我们没有把他手剁下来就算便宜他了,他是欺负我们女孩子。你们都不为我们做主,别惹火了我们小心把他的头砍下来。说完带领一帮姐妹愤愤离开。把办事的机关人员看得目瞪口呆。最后也就这样不了了之。那个男人捏错屁股占了便宜,挨了一顿打,听说没过多久带着老婆也从大山消失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何要离开。猜测中,可能是被几人女孩子暴打一顿,再一个又是自己行为不正,没有颜面见父老乡亲,所以走了。谁知道呢,反正这事就这么蹊跷的来了,又蹊跷的过去了。
从那以后放电影我母亲死活都不让我去了。怕打架,怕我被人家打到,很不安全的。凤姐她们也因那场电影出名了,被人冠上了一群女流氓的称谓。看电影的时候人人看到她们都怕,都躲着。也给她们日后找对象种了隐患。也应验了我们中国人的那句老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群十七八九岁的女孩子那么强悍,不出名才怪。
5
下雨天我最爱往凤姐的屋子里钻。那个时候凤姐是在家的,我能听到从她屋子里传来的歌声。过一条通道,过一个天井,就是凤姐的屋子。天井里积满了从屋顶上淌下来的天水。淌下来的天水溅起水珠,打湿凤姐屋子门的下端。我推门探脑袋进去,鬼鬼祟祟的张望。凤姐早已用眼睛的余光在瞄门的方向了。看到是我嘴角微微上扬的露出笑意。而那时的我是一个好动的娃娃,在大人的眼里是很招人喜爱的家伙,凤姐也是喜爱我。
在屋子里凤姐一般是坐在床沿上,或一边打毛衣一边唱歌,或是在看书。有时是织鞋垫,用那种五颜六色的丝线绣上各种各样的图案。我见过凤姐绣过最多的是荷花鸳鸯的鞋垫,她还专门绣过一双给我。那双鞋垫我用了两个冬天,直到布快掉完了才舍不得的扔了。凤姐唱歌的时候我也爱跟着唱,都不知道唱到哪里去了,还依然唱的热情高涨。凤姐就在一旁看着我唱,然后发笑。笑得时候,凤姐的嘴角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好看得很。
我最爱看凤姐屋子里的连环画。不识字,只为了看那里的图画。像看图说文一样,自己一页一页翻,翻一页自己讲解一遍。其实那些连环画都不知道被我翻了多少遍了,都不知道在讲些什么子丑寅卯。一次我讲,凤姐听了忍不住笑,笑得在床上翻滚。我也会爬上床跟凤姐一个咯咯一个哈哈的笑成一团。
凤姐的屋子里很香。是雪花膏和花露水的味道。在屋子里凤姐会拿百雀羚的雪花膏往我的脸上抹,拿梳子梳我的头发。我母亲说凤姐总是把我打扮的奶里奶气,男孩子这样子是要不得的,以后别这样让凤姐瞎搞了。我不听母亲的话,一听到凤姐屋子里的声音我照旧跑去。凤姐也照旧把我抹的香香的,头发梳得齐整整的,镜子里看好看的很。堂哥们取笑我像个新郎官。在农村的男人,只有新郎官才会把头发梳理的油光顺滑。
凤姐爱唱歌,天生一副好嗓子。那时候我最爱听凤姐唱的就是那首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那声音很尖很细很高,能绕梁三日,能直上青天,能倾你心魂,能风随影动。凤姐唱那首歌的时候,眼睛会生光。那光很暖,但也能蜇人,叫人心头舒服,可又像被人用什么尖尖蛰过。我也爱听凤姐唱,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那段时间我尽以为自己还真是路边一棵不起眼的小草。
不论是田里地里劳动,还是上山砍柴,或是在家洗衣做饭,百灵鸟一样的凤姐都会唱起歌来。好像那些活都是音律,只要经过她的手都能变成流动的歌。凤姐曾经说,再苦再累只要唱一首什么都没有了,浑身轻松,舒舒服服,比睡一觉还美。凤姐说那话时,还手舞足蹈的,肩膀一抖一抖,脖子没有骨头一样的灵活转动。那时候我们的洗澡房是在外面,紧挨着猪栏,几家人共用。就连洗澡的时候凤姐也要把歌声从澡房里传出来,撩拨的过路人驻脚聆听议论纷纭。凤姐洗澡唱歌,那样的情节,自然也招来我那母老虎般的伯母的责骂。骂她真不要脸,洗身子还不安生,是不是要招人来看。伯母这样刻薄的骂了凤姐才嘎然止声。
我们是客家人。客家人基本上都会哼几首山歌。而在我们村子里凤姐是唱山歌的能手。有传唱的,也有她自己编的。山歌是山村人们淳朴的思想,是对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一种很自然的原始文化。山歌里很多是人们对未来的一种呼唤,对过去的一种怀念,对生活的一种领悟,对天地的一种敬爱,但也有不少是男女间谈情说爱的片段,字里行间表露的比较直白,没有现代城市里文化人那样的含蓄。不知道从何时起我们那里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在有人居住的山脚下一律不得唱山歌。很多曾经唱过山歌的而今年纪大了的乡亲们就听不得山歌了,开始指手画脚起来了。谁要是在农家附近或村旁河岸唱了山歌准被挨骂,指责说没有教养的。因此唱山歌的时候尽量避开老人家,尽量到人烟稀少的山上去唱。山歌都是人类自己天生来从情感内心对外由衷的迸发,不知道为何要把这种自然的原始的文化,用传统道德的枷锁给禁锢起来。这个问题我始终没有想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