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个好吃懒做的大哥也是一个酒鬼，要是他们两个碰到一起，就对着喝，一碗一碗的喝酒，喝的满脸红彤彤的，却全然不知道醉。逢到过节过年，凤姐也会在我们家敬我父亲和我母亲，一人一碗，碗碗见底。偶尔时我母亲也会拿出自己蒸好的糯米酒给凤姐喝，喝得她高兴的很，心花子怒放。
　　 凤姐那样喝酒，伯母是很生气的。天天嘴里念叨着不好听的话，骂凤姐和我母亲。伯母越是骂凤姐，她越是喝酒，越是跑我家跟我母亲、树兰姐说话聊天。那以后凤姐惹下了酒瘾，每一天都离不开酒。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了，我也不知道凤姐是否还是这样大碗的喝酒。如果她现在还是这样喝酒的话，我想她一定能在喝酒大赛上拿一个冠军。
　　 那年秋天刚过我们全部搬离院子住进新屋。全部搬完没多久，大院子在一阵风一阵雨的鼓捣下支撑不住倒塌了。大院子的时代宣告就此结束。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回顾一下，就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维系着我们几代人的大院子，跟我们几户人家一样，散了。一家子人再也无法聚到一起了，那些恩恩怨怨，就此交给了历史的尘埃。过去团结也罢，吵闹也罢，辛酸快乐也罢，都不会再有瓜葛了。
　　 伯母为了霸占老院子的基地，趁我们三家还没注意，就叫另两个堂哥用锄头把残墙破瓦全部挖的平平整整，能用的石头砖瓦什么都搬走了，在土渣上种上杜仲树和黄柏树。曾经生活了几代人的大院子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甚至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时间一长，那座大院子就这样让人毫无眷恋的遗忘在忙碌的岁月里。
　　 树兰姐是在我七岁那个冬天出嫁的。凤姐也是二十岁上下的人了，如今树兰姐也要嫁人，那些姐妹比她大的比她小的，能嫁的都已嫁走，嫁不走的都像她一样心急如焚。在树兰姐出嫁的头一个晚上，凤姐抱着她哭得很伤心。树兰姐哄她，说她还年轻，等时候到了能嫁个好老公的，将来是要享福过好日子的。凤姐抹一把眼水抹一把鼻子，哭着说，我能嫁到哪里去，我的名声又不好，天要我啊。树兰姐听了更是揪心，抱紧她不再说话，任由凤姐去哭。那晚凤姐跟大哥喝了一壶又一壶的酒，一直喝到三更半夜。大哥也是一个没有本事的男人，除了吃喝嫖赌外，什么都没有。借酒消愁，刚好碰到凤姐。两个人喝得东倒西歪，昏头转向。
　　 第二天树兰姐出嫁，凤姐哭着抱着她的腿不让走，比我母亲还舍不得。这一走，好像是丢下了她孤零零的没人管没人要一般。大家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凤姐拉开，让树兰姐才出得来门。凤姐的哭声震人耳膜，撕人心扉，有快要天崩地裂的感觉。后来听说把躲在自家屋里铁石心肠的伯母也给拱出了泪水。这么多年我也只见树兰姐出嫁时凤姐哭过。其他时候别人再有什么不好听的话，再有什么为难的凤姐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坚强的很。凤姐那种不哭得精神深深鼓舞着我，也使我在路上不会随意的流泪。再大的困难，我都笑着，一直来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得心态。
　　
　　 9
　　 在新家凤姐住在楼上。我八岁那年她学会了一首新歌《爱的奉献》。凤姐从楼上的窗户把头伸出来，先唱一遍一条大河，再唱一遍爱的奉献。早晚各一次很有规律。我就蹲在指甲花丛里仰头看着她唱。没几天我也会哼几句：这是心的呼唤，这是爱的奉献，这是人间的春风，幸福之花处处开遍。我还自以为是地在上课时，偷偷教同桌的同学唱，结果被老师抓住在门口罚站了一节课。老师说，那是爱情的歌曲，小孩子不可以唱。这首爱的奉献一直到今天我都还不明白，究竟是爱情歌曲还是公益歌曲。
　　 我唱歌被老师罚站在门口，为凤姐带来一件好事，当然也为她带来令她这一生中都无法愈合的伤痛。
　　 那天我站在教室门口，从县城新分来的很年轻的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黎老师，没事干走过来问我，为什么上课要站在那里。我说，因为我唱歌了，唱爱的奉献了，被罚站的。黎老师扶了扶眼镜跟我开玩笑说，谁教你唱的，骂她去。我嘟了嘟嘴说，是我凤姐，我才不骂她，凤姐那么好。
　　 黎老师嘿嘿的笑了，低下头看着我说，你凤姐，哪个是你凤姐，我批评她去。我眼光一瞥黎老师不屑的说，我凤姐在家里，很会唱歌的那个。黎老师又用手去扶他酱油瓶底子般厚的眼镜，不相信的说，真的，那放学了你带我去找你凤姐。我也不相信的说，真的，我现在就去跟你叫她过来。黎老师说，别，现在是上课，你是在罚站。黎老师走了，我还是老老实实的站了一节课。
　　 放学了，黎老师背着一把吉他，真的让我带他找凤姐。凤姐不在家，我们一直找到屋后面的茶山里去，才找到凤姐。凤姐正在采茶叶，见到黎老师她的脸都红了，红的像门口的鸡冠花。那时我母亲正在不远的田里干活，看到了我叫下去帮忙，我就丢下黎老师跟凤姐，走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先开口，总之天色很晚了，到处都升起炊烟了，他们才从茶山回来。
　　 那以后学校一放学凤姐便跑去找黎老师。老远我都能看到他们两个经常坐在河坝里的大石头上。黎老师抱着吉他弹，凤姐一旁跟着唱歌。有时两个人都唱，你一句我一句的唱。我也有时候跑去听黎老师唱，他唱的是铁窗泪，钞票之类的，很悲伤的歌曲。唱的时候仿佛在哭，听了很害怕的感觉，但又很好听。凤姐也教黎老师唱山歌。黎老师说不来正宗客家话，用县城里的本地话唱起来很别扭，唱了几遍还是罢休了。
　　 黎老师的房间很简陋但很干净。洗好晾干的衣服被他叠的整整齐齐，摆在一个没有门的柜子里。黎老师每天都穿着一套笔挺的中山装，有时蓝色，有时黑色；里面是白色的衬衫，黑得发亮的皮鞋。头发三七分，长的朝向右边梳的一丝不苟。黎老师的身材不胖不瘦，脸上的肉也是不多不少，有点小长下巴有点尖。密密麻麻的胡子刮得也很干净，脸皮上泛着青光。可能是脸太白的原因薄薄的嘴唇总是红润润的，像女孩子抹过口红。笑起来，一口整齐的白牙露出，好看的很。
　　 一副眼镜架在黎老师挺括括的鼻子上，一看就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按现在的话就是有气质，满脸书生气质。一下课黎老师就去洗手，把手里的粉笔灰洗掉。手指细细长长，像女人的手一样白白嫩嫩。黎老师洗完手取了眼镜拿了毛巾对着镜子拍打衣服上头发上的粉笔灰，一遍一遍的打，一直要打到皮鞋上。打完了戴上眼镜再对着镜子整理衣服，照完前头照后头，不放过能看到的任何一个地方。再拿梳子把头发梳整一遍，尽量做到不让一根头发丝杂乱。黎老师要这样打扮好了才会出门去找凤姐。走起来雄赳赳的，气昂昂的，很有风度。都不知道迷倒了多少个山村女孩的芳心。
　　 黎老师跟凤姐要好的关系，受到学校里年纪大的老师和老校长的一致反对。年纪大的老师，都是我们附近村子里读过几年高中没有其他工作来代课的，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教学能力也有限，唯有黎老师是来自县城。校长批评黎老师不务正业，成天抱着吉他瞎闹。批评黎老师跟名声不好的凤姐走那么近，要远离她，远离她。黎老师见过世面，比其他老师有文化，思想都是新一代的天不怕地不怕。黎老师跟老校长说是大家对凤姐的偏见，她不过是自由追求自己的爱好而已，她本性上是一个很善良的女孩子。老校长不客气的说，你是来教书的是来教学生的，也不是来教我的，如果你要跟她走那么近，那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座大神。黎老师依然我行我素的在学生放学后，跟凤姐四处游走，老校长没辙只好联合其他老师不怎么搭理他。
　　 深秋的大山有着比春天还要美艳的景色。凤姐拿了我大哥的照相机跟黎老师到处跑去照相。山上，田野，地头，河边，处处留下了他们的影子和歌声。凤姐把黎老师的照片压在桌子上的玻璃下。这样无论是站着还是坐下都能看到黎老师。在学校黎老师的房间里，我也看到凤姐的照片装在相框里，就放在黎老师的枕头边。那些日子里凤姐快乐的不得了，干活的时候都是特别有劲。嘴巴灵巧多了，喊谁都是甜蜜蜜的，吃了糖一样，也不会随时随地大声唱歌了。伯母也骂得没那么多，总算安静了一会。
　　 在家吃饭的时候，我母亲说凤姐跟黎老师是在处对象，将来凤姐可能会嫁到县城里去。要是能嫁到县城去多好啊，那就不用在这里吃这份苦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羡慕。那以后凤姐可是熬到头了，再也不用在这山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活。母亲曾经也无数次说过自己命苦，要是能嫁到县城去多好啊。可是，命运没有光顾母亲。她也就只能羡慕别人了。
　　 凤姐也的确是在跟黎老师处对象。此时四面八方已经传来楚歌，都说凤姐在勾引老师，想把自己嫁到县城去，想老母鸡变凤凰。也有没羞耻的人跑去跟黎老师说凤姐是扫把星，小心被她克了。黎老师慢条斯理的回复人家，就算我被克了也是自己愿意的，人总是有一死的，怕死的就不是中国人。那些人讨不了欢心，灰溜溜走了。
　　 很多个夜里，在小桥下，凤姐和黎老师两个人坐在石头上，听着流水哗哗的声音数星星，黎老师教凤姐不要听那些闲话，她们都是嫉妒你，恨不得把你踩到泥底下。凤姐说，我才不听呢，我也用不着勾引你。黎老师说，是我勾引你才对。你是这山里的真正的金凤凰，我要把你勾到县城去卖个好价钱。凤姐羞红了脸说，讨厌鬼，要卖就卖你自己，我才不卖。黎老师拥着凤姐的肩说，开玩笑的，你是我的宝，认识你是我今生最大的收获。凤姐说，那你还不到我家去提亲，把关系挑明，别人就说不着了。黎老师说，好，等冬天的时候我回县城跟父母说，让他们一起来提亲。凤姐幸福的心花在瞬间怒放，身子情不自禁的倒进黎老师的怀里。
　　 凤姐没有因为跟黎老师好而把酒戒了。反而黎老师也跟着喝上了酒。黎老师去街上把酒打回来，一壶放到我家一壶放到他宿舍。在家里的时候凤姐就喝放在我家里的那壶，去学校找黎老师的时候就喝他房间里的那壶。两个人还经常在宿舍里喝交杯酒，喝醉了凤姐就在黎老师那里过夜，天蒙蒙亮的时候起床赶回家。
　　 老天好像有意跟凤姐过不去。就在快要过年的冬天，黎老师回县城要带他父母来跟凤姐提亲的冬天，一家子三口人坐了县城返回山村的班车在途中出了意外事故。车子上坡时打滑翻滚到了山脚下，一车子三十几个人无一幸免的被老天收走。凤姐是在第二天做晚饭的时候收到噩耗的，手里正端了米准备下锅。传噩耗的人也是一个嘴快的男人，他刚好从山外面回来，由于没有车子就走路，赶巧碰上了人家在处理事故。他站在门口的马路上跟另一个人讲车子翻的有多惨，还大声的说车子里有谁谁的名字。凤姐听到黎老师三个字眼前一黑手脚一软人就倒下了。一整盆米随着她倒下珍珠一样的散开。
　　 凤姐在床上一连躺了五天。凤姐还没有从床上起来，外面已经瘟病一样的散播开凤姐又克死一家人的疯言疯语。伯母听不下去，跑去跟那些人吵架，撒泼，扬言拿刀跟她们拼命。这样方才降住了一点风声。凤姐就那么静静的躺着，眼睁睁的看上面的楼板。双手紧紧抱着黎老师的一张照片不哭不闹，很安静。凤姐的眼睛没了光泽，脸上也就没了那股灵气。有两个早上母亲煮了鸡蛋，让我端了去给凤姐吃。我叫凤姐吃鸡蛋，她不吃，说吃不下叫我吃，回去跟姆姆讲就是凤姐吃了。我还真的吃了，回去也真的跟母亲说是凤姐吃了。母亲说，吃了就好，吃了就好。大概的意思好像是凤姐只要会吃东西就会想得开，就会没事。我撒谎的事在多年前被我想起，心里很是羞愧，枉费凤姐对我的好，枉费母亲一颗善良的心，当我跟母亲说起这回事时我的脸火烧一般的烫人。
　　 五天后凤姐披头散发的走出了家门，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凤姐在家吃过饭的第一件事便是来我家找酒喝。倒了满满一搪瓷缸米酒加热了边走边喝，瘦弱的身子一摇一晃的，那架势很像芳华绝代买醉的风尘女子。
　　
　　 10
　　 我九岁那年的春天，隔壁的一个镇子成立了一家歌舞团要招演员。听闻消息的凤姐去了，被录用为歌手。凤姐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歌舞团去走南闯北。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凤姐在我家跟我母亲父亲喝酒。凤姐说，终于可以出去走走了，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我母亲说，是啊，我要是年轻，要是多读几年书，我也不会嫁到这里来；我早就看世界去，外面多好啊。凤姐说，姆姆，将来我生活好带你去看世界。我母亲笑着满脸皱纹说，那当然好，我也想你快点好起来，多赚点钱。我母亲也是被我父亲花了几个钱才娶回家的，她很后悔嫁给我父亲。嫁到这个山高水寒的地方要什么没什么，一群子人还成天争得你死我活。我母亲嘴里念叨的最多的就是，如果年轻一定要到外面去闯世界，看看也好，比呆在这个山角落里强多了。但是当我长大真正出远门去闯荡，母亲又无比的担忧，总害怕我不回到她的身边，总是叮嘱说外面的世界很难，不想在外了，就回家。
　　 第二天凤姐要走了，我伯母躲在房间里骂她不该走，一个女孩子有什么好走的，走了就别回来。而我伯父则坐在屋檐下泪流满面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凤姐终究还是踏上了出山村的班车。我追着班车跑，直到班车拐过山坳留下喇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