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前的湿地
一
风只轻轻吻了一下沉睡的树梢,枝头就孕育出了芽蕾。于是春天就来了,大地便有了生机,世界便有了颜色。触摸春天,柔柔的,暖暖的,弥漫着芳草的清香。像一首诗,又像一首歌,给人激情,也给人新意,当然,也会想起曾经的记忆。于是,想起了从前那片湿地。
那片湿地距离我的家步行只有十分钟的距离。
还是童年时候,家里养了几只羊,半天上学,剩下的半天时间就去湿地放羊。
春天是从湿地的颜色上显现出来的。
早春时候,大地还在沉睡,抑或刚刚苏醒,而湿地就已经泛绿了。羊儿很喜欢那片湿地,“啃青”的羊儿在湿地间欢快地寻觅着春天的味道。
到了真正的春天,别处的大地刚刚吐绿,湿地上的青草已经有两三指甚至半尺高了。每天放学回家,吃过午饭,打开羊圈门,羊儿们不用领路,自己就疾步奔向那片能品味出春天的乐园了。
我也喜欢那片湿地。羊儿在湿地间亲近着青草,我呼吸着春天的味道,在湿地间采集荠荠菜、婆婆丁、柳蒿芽等农家人熟悉的山野菜。在那些年从秋天吃到春天,又从春天吃到秋天,千篇一律的萝卜白菜土豆子的年代,吃点山野菜也算是调剂一下单调乏味的餐桌生活了。
春天的湿地上有许多白色的、黄色的、粉色的小花早早地绽放开来。如同大街上爱美的女孩子,早早地穿上艳丽的裙装,迎接美丽的春天一样,展示自身的自然美。
花儿是装饰春天的精灵。牧羊归来时候,时常会采上一束各色的鲜花,拿回家里插在玻璃瓶里,把单调的茅草屋装饰出一种自然的美,也释放出一种自然的花香。当然,手中的鲜花也时常在没走到家的时候,被途中喜爱花儿的女孩子讨去,虽然她们在接过花儿的时候脸上会泛起羞涩的红润,但她们拿着喜欢的花儿时,心里的花儿一定比花儿还美丽。
二
春天在声声鸟鸣中越来越明亮了。
当然,湿地中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比如,春天是鸟儿们从南方一路向北回归老家的时节。南巡归来的鸟儿,就像我们建造家园一样,首要的工作就是筑巢。或整修上年的旧巢,或另辟新址重建新家,为生儿育女建造一处安乐窝。那时候的我和小伙伴们,还不知道爱惜鸟类,更不懂得保护鸟类,只知道自己开心快乐。每年的这个季节总是观察鸟儿起落的地点,从而寻找到鸟儿的老窝,每天掰着手指数鸟儿下了几个蛋,数着日子计算着哪天能孵出小鸟儿,再计算哪天小鸟能出窝起飞,就在小鸟儿快要出窝的前几天,我们用一双罪恶的手,把跃跃欲飞的小鸟悉数掳走,然后去田野间捉来蝗虫或青虫等,来喂养嗷嗷待哺的小鸟儿。而我们掳走小鸟的时候,鸟妈妈看着亲骨肉被强人掳走,一路跟随着我们,在蓝天白云间发出凄惨的叫声,甚至从空中俯冲下来拿出要进攻我们的姿势。我知道鸟妈妈非常非常痛恨我们,痛恨我们无情,也痛恨我们残忍。总之,小鸟被我们掳走后,鸟妈妈一定是伤心欲绝了,但她们又是那样地无助。因此,我们成了鸟妈妈心中的强盗。
春天湿地的浅水中,有许多游动的小蝌蚪。无聊时候,我们就在湿地的溪水畔建造“池塘”,把蝌蚪围在自己的池塘里,小伙伴们相互之间比着谁的池塘大,谁的蝌蚪多。此时,我们是快乐的,但离开了妈妈的小蝌蚪身心应该是受到摧残和惊吓的。当然,玩够了之后最终还是要把它们放回湿地的浅水中。当一个个小蝌蚪逃离囚禁它们的牢笼,欢快地游回水中时,感觉到了重获自由的轻松和快乐,转眼间就消失到湿地溪流中的小蝌蚪们,一定是急急地去找妈妈了,向妈妈哭诉自己遭遇的被“囚禁”的不幸。它们也一定是把我们当成虐待它们的强盗了。
尽管在湿地间与小鸟、与蝌蚪游戏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时常想起那片湿地,想起湿地的鸟儿和小蝌蚪,感觉自己身负着不可饶恕的罪恶感。
三
秋天的湿地是有节奏的,无时无刻不在演奏着一场交响乐。
湿地上除了生活着很多种鸟儿以外,还生活着很多种蝈蝈,金秋时节来到湿地上放羊,羊儿在湿地中欢快地吃草,我就找一处平坦的草地,坐下来,或躺下来,在湛蓝的天空下,聆听着鸟儿或长或短、或婉转或回旋的叫声,也聆听着此起彼伏的蝈蝈的歌声。鸟声与蝈蝈的叫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台好听的金秋音乐会,而这大自然的歌声,会唱响整个秋天。
人性的自私和贪婪,时刻占据着我的心灵。人们在无尝地欣赏大自然赋予的美丽歌声的同时,似乎还不满足这种给予,还想着去索取,想把这些多才多艺的歌手们弄到家里,当成自己私有的东西,供自己精神上的满足和享受。于是,我又伸出了强盗般的手。
小伙伴们发挥各自的聪明才智,用草杆、高粱杆,用铁线、铜线编制各种形状的蝈蝈笼子,把喜欢的蝈蝈抓来装在笼子里,把大自然的生灵占为己有,当成自己的宠物,挂在树枝上,挂在房檐下。而蝈蝈们尽管被囚禁在笼子里,也是不甘寂寞。它们似乎知道秋天的时日不是很多,在有限的生命里,尽情地弹奏出最美丽动听的旋律。它们似乎不惧怕人类,对院子里的人视而不见,在秋日阳光下,以自己的最高演技,演奏着自己最喜爱的曲调,
秋天的夜晚是热闹的。
有月的夜空下,能闻到麦香,更能听到夜风中的蛙声。每一只青蛙,似乎都在诉说着自己的心事,或是唱着一曲流行的歌曲。你唱它也唱,瞬间,大家都唱了起来,整个湿地的蛙声,声声不断,不绝于耳。而此时呢喃的夜虫声,早已被淹没在了蛙声之中。
我想,如果在秋天的夜晚走进湿地,一定会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气势,更有大型乐队合奏的氛围,这种壮观的阵势如今很难再欣赏到了。
许多年之后,想到秋天的夜,秋夜的蛙声,已经成为了一种记录,深藏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不会遗失。想到湿地,想到秋夜,耳边似乎还能聆听到大自然中喧嚣的蛙声,是那样动听,那样庞大,那样和谐。
四
想起那处湿地,便会想到一名少年。
少年名叫阿德,是来自山西一个贫困山区的孩子,投靠的是一对程姓的孤寡老人。阿德称老者为爷爷和奶奶。但他说并不是他的亲爷爷和亲奶奶,是什么远房的亲戚,当时年龄小不记得了。顺着阿德的称呼,我们也叫他程爷。
程爷家住在湿地岸边的山坡上,被高大的杨树、榆树包围着的低矮的茅草房顶上长满了苔藓。破旧的房檐下,有几处燕子窝。跟随着阿德去程爷家里玩时候,正好小燕子刚刚飞出窝,跟着燕妈妈在房前屋后的晾衣绳上、树枝上飞上飞下的练习起飞的能力。也有刚飞出窝不久的小麻雀,飞的还不是很熟练。我几次想去抓鸟,却被程爷训斥一番,从此,我再不跟着阿德去程爷家了。
而那个阿德看上去似乎很忧伤。他虽然与我是同龄,却没有同龄孩子那般天真和快乐。
阿德给我的印象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他不像我们那样开心地玩,开心地笑,在夏日的湿地上肆无忌惮地奔跑着抓蝴蝶,下到溪水中抓小鱼,随心所欲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总是坐在溪边静静地看水中游动的鱼儿,或看着天空飘动的白云发呆。我想他是有什么心事,或有什么不开心,在一天天的日子中,阿德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是想远方的家了,还是怨恨父母把他送到远离家乡、远离亲人的东北。
直到如今,每次想起阿德,出现在我眼前的阿德都是那张紧锁着眉头的深沉的脸。在我心情压抑时候,阿德那张脸准会浮现出来,以至于我几次把阿德写入文章,在不断重复出现的情节中,把记忆中的画面转换、拉大,进而想到那片湿地,想到那里流动的溪水,也想到湿地上茁壮的青草和散发的清香,还有舞动着翅膀的蝴蝶和蜻蜓。而这样的画面,总会随着蝴蝶和蜻蜓的渐飞渐远而淡出我的脑海,告别我的联想。
五
湿地的边缘处有一口水井,井并不深,扒着井沿就能看到井底。当然,所说的井底并不是见沙见石的井底,而是指井中的水面,因为湿地的那口井从没干涸过,不知道水井到底有多深。
之所以说那口井,是想由井水去说溪水。那时候的夏季秋季尽管天气也很炎热,但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在湿地放羊时候,却不像今天这样,走到哪里都要带着水杯,那时候是从不用带水的。湿地上有着取之不尽的水资源。流动的溪水可以放心大胆地饮用,即使山脚下的泉水,也从没想过是否有污染,是否融入了残留的农药、化学药品,或工业药剂等。那个年代几乎没有人为的污染,那时的人都很朴实,用过的农药包装都按照规定深埋于土地中,而不像今天的农村,田间地头到处是装过农药的玻璃瓶、包装袋等。使用农药的人不但对别人的安全不负责任,对自己的生命也不负责任,最终必将自食其果,成为自己的掘墓人。
两年前的秋天,我回了趟家乡,就想着去看看当年那片湿地。
家乡的茅草屋没有了,家与湿地间的那片田野已经建起了楼房,楼房一直延伸,延伸,延伸到那片湿地……湿地没有了,溪水也没有了……
资料显示,有着“地球之肾”称谓的湿地,可以作为直接利用的水源或补充地下水,还能滞留沉积物、有毒物,改善环境污染,调节温度与湿度,减少温室效应。
我站在岸上,湿地也站在了岸上。从前的湿地,从前的我,都在视线中变得模糊不清了。在曾经的湿地,我环顾左右,似乎在寻找什么,寻找什么呢?在那个秋天,蜻蜓还没有来,蝴蝶不知道来过了没有。即使它们来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曾经湿地上的故事。或许,或许若干年后,再谈论起湿地,就会被人当成一种神话去听,去想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