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韵今弹征文】你在天堂还好吗?(散文)
1.
每年的这一天,南方的蝴蝶都还在路上,它们已经久违了你慈祥的目光;只有纸蝴蝶在火光中纷飞着,我们是多么希望这些精灵们能落在你僵硬的指尖上呀!那是来自亲人的温暖,那是我们在你走过那么久的苦难岁月之后的问候,那是我们将思念的丝缕传达给过世的亲人的唯一的方式。但愿它们在把自己邮递到你身边的时候,还没有失去世间星火的温度。
清明,你也会习惯性地歇下来,坐在窗前或者炕上,想一想自己的亲人们吧。或者几个老姊妹坐在一起,各自把玩着来自遥远的亲人寄送的纸蝴蝶,猜想着那些隐约不清的斑纹里隐藏着的文字和念想。尚未熄灭的烛光映衬着你们晚秋中金黄的、菊花般的笑容,那时,阴间所有的冰冷和沉寂都会烟消云散吧。
2.
每年的这一天,我们以一穗稻谷低垂的姿势叩问大地,聆听着来自遥远的世界细弱的声音;我们呼唤着你,就像你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呼唤贪玩或者迷路的我们,于是我们知道了自己的来处,知道了自己身体里泥土已经堆积起来的高度。我们以一只羔羊跪乳的心情感恩大地,感恩着早已化作泥土的那些先人们留下的难忘的记忆和人生的财富。抚摸着来自遥远世界的温润的爱抚,我们知道了未来如何为自己疗伤,知道了落叶终将归根。
记得在你心情好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地谈到过身后事。死亡在你的口中如蚊虫的叮咬般轻描淡写,穿过一个小小的伤口或疼痛,就能从今世的梦睡去,在前世的梦醒来;而在你预知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候,死亡又会变得异常紧张,变得惴惴不安,直到变成了一个盛大的仪式。在你见过了所有想见的人后,才了无牵挂地闭上了眼睛。
3.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会顺着墓碑上你和爷爷的名字,在一撇一捺中回顾、轻叩你们的一生。那是怎样的一生啊!每一个脚步都踉跄蹒跚、湿滑泥泞;每一晚粥饭都苦涩难咽、和泪而吞。鲜红的字迹里,跳动着的是阳光缓慢的脉搏;简单的生卒年月背后,有几个后人还能读出当年胡子的劫掠、大兵的蛮横、日本鬼子的残忍,面对生活的艰难,面对饥饿的无奈。
曾经,一家人拖家带口地从一个沈阳的郊区到本溪桓仁的山区,几年后又从桓仁山区再回沈阳。途中,十天半月地背负起全部的家当,只为能找到一个填饱肚子的地方。而那时,又有哪一个地方能躲过饥荒,成为世外桃源呢!一家人像一团抱紧的茅草般,被寒冷的风吹着,在贫瘠的土地上滚动,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直到最后不得不停下漂泊的脚步,把一家人像一把干瘪的谷子,种在一片沟塘的脊土里。那时的所谓的家,就在墓地附近,每天看着猫头鹰和老鼠你死我活的争斗,默默忍受着对鬼魂的惧怕,直到最后定居的人越来越多,成为了一个村落。
4.
每年的这个时候,山里的野花还是像你活着的时候一样地冒出嫩芽,生死对它们来说只是跨过季节的门槛,可人却不能,所以我们希望你长寿的愿望会最后落空。那些花是你最熟悉的,在父亲上学的时候,你曾经迈动着小脚每天走十几里路程,用卖野花和野菜的钱为父亲换来过学费和吃饭钱,可即使是这样,父亲也没能读完初中就回乡参加劳动了。
再过几个月,蝴蝶、蜜蜂、蜻蜓也会结伴飞回来的,它们会代替我们来陪伴你,来听你继续唠叨几十年前还没有说完的家庭琐事。还有那些草丛中的绿肚子蝈蝈,像撕扯一块破布般地“刺啦刺啦”地撕扯阳光下的寂寞。于是时光慢下来,除了冰冷的墓碑外,世间的一切都醒来了,都找回了自己的生命。
5.
这几年,村里的花喜鹊越来越多了,它们也有着简单的两点一线的生活,清晨,唧唧喳喳地挑选某一个枝头叫上一阵,那时你总爱说喜鹊报喜,可这些喜鹊们却并未给村庄带来那么多的喜事,相反却是小河断流了,土地减少了,空气污染了,瓜果抹药了,有病的人多了,陪你作伴唠嗑的人多了。后人们来问候你的频率,也加大了。
乌鸦也多了,据说是城市容不下它们,就象当年,城市里容不下你们一样。混凝土的森林,不是它们的天国,它们也学着落叶归根了。它们就像乌云般地在村边飘来飘去,吃着我们的粮食,为在夹缝中苟延残喘的村庄唱着丧歌,对这样的一块城郊的黄金宝地,开发商已经觊觎了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村庄也会把自己搬到世界的另一面。
6.
这些年,一直对土蓝布有着莫名的亲近感,或许是因为在你六十岁以后就一直爱穿土蓝布的衣服吧!肥大的散腿裤,钉纽襻的斜襟蓝大褂,黑布鞋,一条雪白的白手帕,成了你多年不变的服饰。唯一的变化,就是由单到棉,再由棉到单;布的颜色从深到浅,再由浅到深。从上大学到参加工作后,每次回老家,都能远远地看到你站在院里或坐在村头和一群婶子大娘们唠嗑,那种融洽的气氛,那种淡然的时光,简直就是我眼中最美的风景。有时候坐在家里看书,远远地看到你走过村路,走过树下,走过篱笆墙,就会忍不住地想起古诗词中的句子。
在一首诗里,我曾经把你比作蓝色的老鸟,在旧时光里慵懒地啄着松散的羽毛。在你去世之后,有几次你都是以蓝色的大鸟的形象进入到我的梦里,要带我走出困境,远走高飞。其实,在你自己八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飞出过故乡的那一片天空,飞出一大家子人所编制的围城。
没见过你年轻时的照片,那时的农村人舍不得钱去照相,但从老人们的口中,听说过你年轻时的美貌,听说过你的家中曾经的富庶。如果不是天灾兵乱,也许到最后你都会是一个富家小姐。可命运难测,最后就因了家庭的变故,因了爷爷的读书人的气质,你就加到了这样的一个贫穷的地方。据说那时,就像院墙上你种的扁豆花,毛茸茸的粉中泛白,在角落里静静地开放,不招摇,不喧哗,不争芳斗艳,安静地结出鲜嫩的豆角。是的,那是你最喜欢的花和菜。
7.
你一生摆脱不了的病是支气管炎。每到冬天,你都会整夜整夜地不停地咳嗽,有时看你的样子,好像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记得那时治疗老慢支也没有什么特效药,只是一些止咳糖浆和氨茶碱之类的治标不治本的药,只是缓解病情,效果不明显。每次剧烈的咳嗽后,你都会说:“早晚我会被这个气管炎折磨死”, 可每次你都有惊无险地挺过来了。
记得,上班后给你买吃用的东西,你总是责怪我乱花钱,可背后在和周围人唠嗑的时候,你却总是骄傲地显摆:“这是孙子给我买的”。每当想起这个场景的时候,我就会心酸,因为,我能买的东西,我能给你的骄傲,毕竟是少得可怜。
在你一生最后的几年,你早已把生死看淡了。夏天时,会把自己的装老衣服拿出来,在太阳下晒晒;把自己准备的铜钱拿出来,在阳光下摆成北斗七星的模样;甚至会到爷爷的墓地走一走,告诉父亲后事如何安排。那时,父亲、叔叔、姑姑们见到总会说你,可你从不忌讳这些,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8.
一直忘不了你讲过的故事,那还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讲故事只能选择在冬天的夜里。大家都知道你口中的故事在当时被称作“四旧”,一旦让生产队的人知道,是要被批斗的。所以讲故事在那时便成了一种隐秘的仪式。你所讲的故事,大多来自于《红楼梦》、《西厢记》、《西游记》、《说岳全传》、《瓦岗寨》、《薛礼征动》等,甚至后来还有了《青春之歌》。即使是你后来看的革命故事,也都是偷偷讲的,不知道为什么。在讲故事前,你一定会反复强调:“自己知道就得了,对外人千万不能讲。”
冬夜漫漫,那时乡村冬夜枯寂的生活,就是在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中渡过的。也由此,开启了孩子们心中想象的大门,让他们对古人的生活有了初步的认识,对未来的人生展开了丰富的想象,懂得了更多的为人处世的道理。
9.
在讲到诸葛亮五丈原七星续命的故事时,你是赞成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的说法的。你说:“不知道我是天上的哪一颗星星。将来到我没了的那一天,你们注意看一看哪一颗星星少了,将来上坟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你也多次说过:“人终究是挣不过命去的,无论是谁。所以当我有一天不行了的时候,不要到医院去浪费钱,让我像一片落叶般归入泥土就行。”那时周围的晚辈们都反对,可你却很坚持。“我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老天不会让我遭罪的。”
是的,在你晚年,确实是没遭过什么罪,甚至连折磨你大半辈子的老慢支,都能和平相处了。最后你走的时候,安静地吃了你最爱吃的东西,见到了想见的每一个人,然后就安静地睡过去了。只是有一点儿女们没有办到——生前你是很害怕火葬的,但老家那里早就不允许土葬了,只能是火葬后再入葬。想来你也是能理解的——“人终究是挣不过命去的。”
10.
许多年过去了,后人们无法停止对你的思念,每次清明,我们都会问道:“你在天堂还好吗?”我们是多么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呀。每次祭拜,按照你生前的习惯,我们都不会燃放鞭炮,都不会大喊大叫,就像你生前一样,静静地寄托着我们的哀思。
按照你的嘱咐,我们会在你和爷爷的墓前洒下留下糕点水果,洒下一些粮食,让那些喜鹊、麻雀、乌鸦们吃一餐饱饭。它们,也许是离你们更近的温暖。
奶奶,我们是多么希望你在梦中回来,亲口告诉我们这个答案呀——“你在天堂还好吗?”
哪怕一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