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一座石桥相遇
回老家,又看见那座石桥了。
它还在那儿,似乎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多了些沧桑。我热爱这样的沧桑,因为它的沧桑背后,有太多值得留恋的过往。
走过去,使劲地看了看石桥。石桥矮了许多,旧了许多,也短了许多。周围只有几棵歪脖子的杨柳树,剩下是一片片密布着的杂乱枯干的茅草。茅草,一直生长到桥头的石缝里。不使劲,怕是很难能看得清石墩的形状。
小时候上学堂,每天都要经过这座石桥。桥的左边,是一个不太大的池塘,塘里有朵朵莲花盛开。小时候,我们和莲花一起盛开。
学校在山下,桥在学校对面,去学校一定得经过石桥。站在学校最高处翘首望,我看石桥很小,就像一只熟睡的蚕宝宝。现在它不再是宝宝了,而是一堆布满沧桑的杂乱的记忆。
小学时,在钟声还没有响起之前,我们都要在石桥上玩好一会儿。那时石桥很年轻,每一块石头仿佛都是新的。桥下水流清澈,溅起的一朵朵水花就像玉。
夏日里,河水哗哗流淌,就像一条白色的缎带,从山谷里一直铺过来。有鱼儿窜过石桥,一浪一浪的,我们能看见它们光溜溜的脊背。下水去捉,水花溅起一天一地的欢声笑语。有时候还真地能捉到三五条,拿回家放在小盆里养。不几日鱼儿便要死,所以不敢再捉。更多的时候只站在桥上看,看鱼儿如何欢天喜地的戏耍流水。
最喜河水安静的时候,我们常站在桥上比赛着照自个儿的影子。它照出的影子,一点都不失真,我们笑它也笑,我们哭它也哭,真得好玩极了。现在,再也照不出来那时的影子,还有那时的快乐。
放学后,我们常坐在石桥上,把一双小脚伸进桥下的流水里。每次去湖塘里割草,回来时都要把草儿放在水里长,说也奇怪,果真那些草儿能长满一大篮子,且长得鲜鲜嫩嫩的。那儿,几乎成了我们小伙伴四时里的最爱。现在桥下再没了水声,只是一些杂乱枯败的蒿草和寂静。原先河流很深,现在早已淤积得浅。四围的草,几近要把桥脚的石头埋葬。年少里,就觉那条河道很宽阔,连同那条伸向远方的土路,现在偏显得又窄又小,又脏又旧。那些年,就连家里的草房子也觉得特高大,而现在怎么看怎么就觉缩小了很多,许是都老了。
记忆里,这座石桥一直是村里人的必由之路。当年村里人,大都是从这座石桥上走出去,然后再从这座桥上走回来的。其中一个就是我。这座石桥,从我记事起,不知承载过多少村民的向往与期盼,也不知承载着多少个岁月的风雨。我去镇上读书,去镇外读书,都经过这座石桥。每到周末或假期,母亲都要到这桥上等我,等我背着书包从远方回来。每次进村,天似乎都隆隆的黑。有几次,回家太晚,母亲还提着马灯坐在桥头等。可能是习惯了,以前母亲经常站在桥上等我,现在也许还是。她希望我还能经常从那座石桥上回来,并远远地亲切地向她打着招呼。
小学时那些年,每逢晚上呼口号,打倒谁谁谁,斗倒谁谁谁,都要经过石桥围着学校和村庄绕几圈。其中一个要打倒的,就是我的姑老爷。姑老爷是小学校长,住在学校东隔壁。姑老爷书教得好,讲作文时因不小心写错了几个字,便要被打倒。后来姑老爷真地被打倒了,以后好多年都没见着。那时,远路的学生也都要绕道石桥来喊口号,喊给老师听,喊给姑老爷听,口号喊得震天响。
那时上学,想不起来学了什么,似乎只能想起来每天都干了什么。割草、拾粪、上山搬石头、采草药,更多的时候是给周围的生产队捡麦穗、拾棉花……
每一次都要经过石桥,石桥仿佛成了我生命中一座不可或缺的石佛。
最近十多年,因为忙,我很少回。听二弟说,村子里早就铺设了水泥路,村前苇河上,又新架了几座桥。我问,以前那座石桥可在?还在,只是没有人再愿意走。听说后,又高兴又觉不安。高兴,是因为家乡现今已有了太多的桥,太多的出路。不安,是一想到曾经一直繁忙的石桥,现在偏那样孤单。
多久没走过石桥了?不是多久,是很久。多久没走过石桥了,也就多久没回过老家了。
以前在外求学,每次回去,经过石桥时,我都要到石桥上坐上一会。石桥是看着我长大了的,仿佛一位亲人,一位长者。每一次出出进进,从它身边过,总要多看几眼,也算是拜了它。这一次回来,偏感觉石桥老了很多。原先石桥很光滑,每一块石头都能看出它的纹理和色泽来。现在石头上,偏开出毛绒绒的朵朵绿。那一朵朵绿,似乎也生长了很久,有些早已郁结成黑黑泥渍。不细心,你似乎已不再能看出那是一座石头做的桥。连青苔都要老了,我却不知道。
坐在石桥上,看看远山,看看河流,看看村庄,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来。村庄变了,田园变了,比原先变得安静,变得好看,变得我不再敢认。
石桥很孤单,窝在村外的偏僻里。小学堂没有了,只剩下一片破乱的荒坡。以前有井在桥头,几个村子里人吃水必经石桥,现在都吃自来水了,那眼井早已废弃。走过去,在井边徘徊了好一会。井边有一堆烟火灰烬,井被一块大石头盖住。从边口的缝隙往里瞅,一阵阵黑臭。那是一眼多好的井啊,井水清洌甘甜,带着山泉留下来的草药香。我就是喝这眼井水,长大了的。
听说,村里要是有人去世了,必走这座石桥,必过这眼井。然后在井台边,烧了纸钱和旧衣服,送老人上路。村里好多人都说,现在它是一座奈何桥,说的人心里有些儿怕。
父亲下葬那天,也是经过石桥。那天我跪在桥那端,喊父亲过桥。我的泪一阵阵来,仿佛看到父亲牵着我的小手正从桥上过。
回家,母亲早坐在门前石凳上等我。母亲也老了,母亲跟石桥一样老。原先,母亲可是个美人。以前看她总高大,忽然间,怎么就见她又瘦又小了呢。
回来的时候,我又坐回那座石桥上,这个冬天似乎有些儿冷。周围已没有人,只有我和石桥。此时我不知道该对石桥说点什么,张着嘴却一句都说不出。回眸,母亲和叔叔婶子们不知何时早立在了桥头,看着她们苍老,我似乎有一脸的热泪。
下一次,不知什么时候再回石桥来。这一次遇见,我只想把它深深地烙在心底。